第69节(1 / 1)

贵妃听出他全是场面话,脸上顿时不是颜色了。隐忍再三,忍得心头哆嗦,最后错牙笑起来,“打搅厂臣有时候了,厂臣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你办差了。你且去吧……哦,得了空儿,请月徊姑娘上我这儿来坐坐。厂臣是知道的,我入宫后圣眷不衰,四处树敌,也没个说知心话的人。月徊姑娘这头没有争宠的牵扯,请她来我宫里走动走动,兴许我们能交个朋友也未可知。”

梁遇自然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拿小四来要挟他,他和小四隔着一层,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要是拿小四和月徊商量,月徊就得急得上吊抹脖子。打蛇打在七寸上,贵妃深谙此道,之所以没有一气儿找月徊,是免于走弯路,先给他提个醒儿。要是他这头无动于衷,那她下一步就会惊动月徊,毕竟月徊一哭二闹,比她自己磨嘴皮子强千百倍。

梁遇笑了笑,“月徊这两日要出宫回提督府,恐怕也没有机会来见娘娘。娘娘且宽宽心,皇上那头臣自然替娘娘周全。不过皇后遇喜是头等大事,倘或皇上更向着坤宁宫,那也是应当应分的,娘娘要平常心,看开些为好。”

他行个礼,慢慢退出前殿,贵妃坐在南炕上,不由感到泄气。

一切都与她设想的不一样啊,皇后是她的煞星,是老天爷派来挡她道儿的。至于皇帝,她也看清了,耽于享乐薄情寡义。她没怀身孕的时候能陪着他风流,他还愿意常来承乾宫;一旦她怀了身孕,没法子和他做那事了,他就辗转物色下家,最终弃她于不顾了。

也罢,既然不爱,又何必在乎他来不来。她修养了一阵子,皇帝临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有太多的时间静下来,时候一长便开始狠狠想念西洲,揣测他得知自己当了爹,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嬷嬷,我想见见西洲。”她走在御花园里,隔墙朝神武门方向眺望,“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着他了。”

索嬷嬷因她的突发奇想忧心不已,“主子,咱们这是在宫里啊。”左右看了看,压声道,“宫里不比西海子,您不能起这个念头……”

“东厂不是常进司礼监回差事么。”她没等嬷嬷说完就自顾自道,“北横街往东有个梵华楼,从司礼监出来上那儿去,不过十来丈远。”

索嬷嬷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杀鸡抹脖子道:“我的主子,您想什么呢!这可是犯忌讳的,您不要命了?”

贵妃漠然说:“皇上有了别的乐子,南苑也不管我了,我就见他一面,说两句话,有什么要紧?”

她自小是王妃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说她老成,有时候也孩子心性,光图自己高兴。她的人生处处花团锦簇,在家时得宠,进宫后门庭也没冷落过,这回皇帝连着有七八日没上承乾宫来,她松散过后,反倒无所事事起来。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来了嫌他,不来又怅然若失。心头烈火翻滚过几遍,说一千道一万,幸好她还有那个在乎她的人。这个人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提倒还好,一提便思之若狂。她想见他,这就要见,心情之急迫,简直一刻都等不了了。

第101章

索嬷嬷央求了她再三, “主子,您不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宫里处处都有眼睛,又在司礼监眼皮子底下, 万一闹出来, 不单是您自己,还得连累王府, 您千万要三思!”

跟来的人其实也行监督之职, 索嬷嬷先是南苑人, 后才是她的乳娘。

贵妃看看她,她都快哭了,贵妃失笑,“嬷嬷, 你怎么怕成这样?”

怎么能不怕,索嬷嬷暗暗想, 遇喜前的一切没有凭证, 过去就过去了;遇喜之后要是有个差池, 那毁起来可彻彻底底。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孩子落地,她的地位就彻底稳固了,旁的都是后话, 大可以后再说。

可惜她终究年轻, 性子又骄纵,难免想一出是一出。加上眼下皇帝冷落她,她心里越没底, 就越是思念那个心上人。

齐大非偶,年轻时候不在乎, 待得牵扯深了,才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庇护不了她半分。傅西洲不是梁遇,倘或他有梁遇那样本事,凭她怎么去闹,身边的人都不必忧心。既然挑中的那个人除了少年侠气什么都没有,那么得了一个孩子,就不能再有其他奢望了。

“主子,咱们回去吧。”索嬷嬷道,“外头起风了,没的受寒。”

贵妃却不挪步,视线向东挪,挪向司礼监方向,“那个梁月徊,如今当真不在宫里了么?”

这紫禁城太大了,只要不想遇上一个人,这辈子都可以遇不上。索嬷嬷垂手道:“主子,千万不要自寻烦恼。”

贵妃没辙,脚下慢慢蹉着步子,边走边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冬至了,冬至皇上要往圜丘祭天地……”

天儿一日凉似一日,早晨起了厚厚的雾,皇帝遇了凉风就犯老毛病,身上烧起来,又咳又喘,卧在床上直倒气儿。

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怀念以前的日子,也想念以前的人。月徊如今在羊房夹道照顾大皇子,这天一早就见毕云从夹道那头过来,远远儿喊了她一声,含笑上前道:“长远不见啦,姑娘这程子好?”

月徊还是见人就笑的模样,揣着手说:“托福,我好得很呐。您今儿怎么有空上这儿来瞧我呀?”

毕云道:“我是奉了主子的令,请姑娘过乾清宫叙叙话。主子每到天凉就犯症候,才刚吃了药,想起姑娘来了。”

月徊念旧,听说皇帝违和,就觉得是该过去瞧瞧。

于是让毕云等一等,进围房吩咐奶嬷儿好好看顾大皇子,自己换了身衣裳重整仪容,这才跟着毕云往乾清宫去。

从羊房夹道到这皇城中枢,得走好长的道儿,放眼远望,天也灰地也灰,不知怎么,总有股子愁云惨雾的意思。

月徊问毕云:“太医瞧过了?还开以前的方子?”

毕云嗳了声,“就算换方子,也是稍许几味药,到底都求稳妥,谁也不敢拿龙体涉险。”

是啊,皇帝有个好歹,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月徊早前为他不平,想着是不是能从民间找大夫进来瞧病,无奈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尝试,这分好心也只能作罢。后来她和哥哥南下,途中听说他咳血,他还没及弱冠,咳血不是好事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担忧。加上大婚后六宫充盈,皇帝年少气盛不节制,身子骨也就一里一里亏下来了。

可这事儿没法劝,就连哥哥也不能因这个让他保重龙体,月徊就更不合适了。因此进了东暖阁也得绕开了说,在宫里时候一长,那份热血慢慢消退了,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像那些太医似的,一切只求稳妥。细想起来皇帝真是孤家寡人,身边亲近的人,最终都会渐行渐远,明哲保身。

不过这暖阁里头香熏得过浓,实在有些呛人,这个她还是可以照应的。迈进门槛后,头一件事就是把南窗推开一道缝,再上皇帝龙床上放下半幅帐幔,轻声唤他:“皇上,奴婢来了。”

皇帝合眼打盹儿,听见她的声音才睁开眼,抿唇笑了笑,“你来了?”

他咳得嗓子发哑,因发着热的缘故,脸上潮红不退,但眼睛明亮。

月徊见一旁矮几上的食盒里放着炖盅,便道:“您还没进膳?饿着肚子可不成,我喂您吧。”

她要去取炖盅,皇帝却说不必,一面含笑说:“你下去,别离朕这么近,没的过了病气。”

他这么一说,月徊心头顿时酸楚。他是什么人呢,九五之尊,人间帝王,别说跟前的人过了病气,就算立时要你死,都不带含糊的。可他却怕自己祸害了她,那么小心翼翼,这话换了平常人说,倒也没什么稀奇,可换成他说,就没来由地叫人难受起来。

月徊说没事儿,“我就在跟前陪您说话。”

皇帝微微别开了脸,仿佛是怕自己呼出的气会牵连到她,“还是走远些吧,回头还要照应殿下呢。”

月徊有些尴尬,嗔着:“我只当您是心疼我,原来是我想岔啦?”

皇帝听她抱怨,赧然一笑,喃喃道:“都一样,你和大殿下一样……都别靠近朕。”

毕云上前来,搬着杌子放在脚踏前,和声说:“姑娘就坐这儿吧,远了怕听不清主子说话。”

月徊颔首坐下了,这会儿气氛有点悲凉,她便引着皇帝说起大皇子,“大殿下明儿就满五个月啦,已经会认人了,看见我就笑,甭提多好玩儿。我原想带他来见您的,可惜今儿有雾,怕他路上着了凉。等明儿吧,挑中晌的时候过来,拿斗篷盖严了,进不了风的。”

皇帝听她说那些带孩子的细节,一字一句都透着关心,他仰在枕上,含笑说:“大殿下的命比朕好,自小有你这么护着。”

月徊摆了摆手,“我也不懂那些门道,全是奶妈子喂养,我就在边上凑凑趣儿。”

“可你不知道,你这一凑趣儿,大殿下能得多少实惠。”他轻喘了下道,“那些奴才,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手有多黑,你没见过,朕见过。后来幸得大伴来了,朕才慢慢活出了人样儿。朕父子,多有福分才遇见你们兄妹……月徊……”

他看她的眼神带着眷恋,这时候不像皇帝,就是那个险些和她凑成一对儿的少年。

月徊嗳了声,往前挪了挪,“您今儿怎么了?是不是身上难受得厉害,才说这一车丧气话?”

他摇头,“虱多不痒,难受得过了,就感觉不到了。朕不过想找人说说话,大伴这程子得替朕料理内阁积压下来的题本,太忙了……朕就想起你来。要是你不跟着南下,一直在朕身边……”

月徊说不能够,“您忘了长公主闹那事儿了,我出去是避风头的。”

皇帝沉默了下又道:“其实那风头,也不是非避不可。朕松口,是因为皇后进了宫,大伴又不在,朕怕你吃暗亏……早知道不让你去多好,就不会错过,弄得如今……想留你也没脸。”

月徊最怕他趁病说这个,其实她离开的这大半年里,他风生水起没闲着。拟定的计划正逐步实施,全大邺都知道他专宠贵妃,要是将来打压宇文氏,也是因为贵妃累及娘家,和削藩无关。只不过步步为营到最后,得了熊掌又可惜鱼,所以说人心啊,永远没个满足的时候。

月徊心里明镜似的,她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小四。猜不透皇帝究竟知道多少,为什么贵妃遇了喜,他也还是隐忍不发。可又不能问,自作聪明要闯大祸的,他不提,她也只能装糊涂。

“我那天替您往各宫送珍珠,看见那些主儿们,个个生得如花似玉,我这样的进来没地儿搁,还是别凑热闹的好。”她坦坦荡荡笑着说,“像现在这样,我领了差事伺候大殿下,那才是物尽其用。宫里不缺能给您作伴儿的女人,缺个我这样一心一意照顾大殿下的。等过程子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临盆了,宫里皇子一多,我怕那些人刻意怠慢大殿下。”

结果皇帝竟不说话了,神色茫然地望着帐顶,半晌才一叹:“哪儿来那么多的皇子……皇后,压根儿就没遇喜。”

月徊目瞪口呆,“啊?没遇喜?”

皇帝涩然闭了闭眼,“有了比较,才会患得患失……生出许多不平来。一旦不平……露的马脚便多了。”

他断断续续说,月徊听得悚然,没想到他会缜密至此。当初说皇后也遇喜,她以为是巧合,哥哥也没有同她说起。如今皇帝亲口说没有,果然这才合乎常理。

这么想来,贵妃的种种他都一清二楚。贵妃年轻,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别人棋局上的棋子。他们斗法不要紧,月徊最担心的就是牵扯上小四。她又不敢直剌剌和皇帝提及,只得迂回着岔开话题,“您禁皇后娘娘的足,也是有意为之么?我瞧时候不短了,坤宁宫里放恩典了吧?”

皇帝脸上神情淡漠,他对贵妃是真忌惮,对皇后也是真恨。

“朕亲政不久,不能废她,但朕能囚禁她到死。朕由来最恨的就是外戚干政,原瞧她出自太傅家,必定知书达理,谁知她哥哥擅自调动西山缇骑,朕想让她规劝规劝,结果……”他苦笑起来,猛烈一阵咳嗽之后匀了好半天的气,才又道,“结果你知道她怎么应对朕么?‘皇上宁肯放着外人调度精锐,也信不过我哥哥’……朕就知道这女人短视,没有皇后的眼界胸襟。”

月徊一听就明白了,皇后话里的“外人”,说的大抵就是梁遇。可是帝后毕竟是夫妻,于他们来说,她和哥哥确实是外人。不过她记得当初皇后出阁之前,隐约对梁遇有过好感,没想到走进这紫禁城的中心,野心也就水涨船高了。

她兀自出神,皇帝调转视线看她,“月徊,你能一辈子替朕看顾大殿下么?”

月徊没想那许多,应道:“自然会的。我和大殿下投缘得很,他一见我就笑,我哪儿舍得抛下他。”

皇帝足意儿了,点着头道:“朕信得过你,只要你答应,就一定不会食言。”

后来月徊退出乾清宫,把皇帝召见的前后和哥哥说了,临了坐在圈椅里叹气儿:“我瞧他,又觉得怪可怜的,年轻轻的,身子骨一点儿也不健朗。”

梁遇正批红,搁下了手里的朱砂笔道:“下半晌又烧起来,烧得浑浑噩噩的,痰里血丝儿愈发多了。我如今想想,不叫你留在宫里是对的,攀了高枝儿又怎么样,只怕不得长久。”

他的话说得囫囵,衙门里心腹虽多,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月徊明白他的意思,太医档他每天都要经手,那些给圣驾瞧病的在皇帝跟前讳言,在他跟前却得说大实话。

老咳出血来,着实不好,梁遇道:“他心思是真沉,欲也是真纵。自己不知道保养,上年就夜御二女,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磋磨。”

月徊大觉得可悲可哀,好在眼下还没入三九,总不至于坏到那种地步。

事实也的确如此,圣躬不豫了两三日,毕竟仗着年轻,好转起来也快得很。

终于到了冬至前,冬至对家家户户来说都是大日子,民间要祭祖,帝王要祭天地。那个圜丘,建在大而不靠边的空地上,皇帝得焚香祷告,完了还得上景山叩拜列祖列宗,有好一套的流程要走。

贵妃所能承受的忍耐也到了极致,这是个大好时机,倘或过了冬至,再想让皇帝率领众臣离宫,就得等明年。

宫里每天都有负责采买的小太监进出,打发个靠得住的人出去传句话,一点儿都不难。

东厂最大的好处就是能随时入司礼监回事儿,他们算直系,比锦衣卫还便利点儿。后宫高位的嫔妃呢,只要不走出这四面宫墙,紫禁城里没有哪处去不得。尤其是梵华楼,建着六座掐丝珐琅大佛塔,里头供养七百八十六尊小铜像,冬至去那儿上柱香,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贵妃的肚子已经微微有些凸起了,她握着索嬷嬷的手哀求:“就这一回,我和他说上两句话,让他知道我的境况,往后就再也不相见了。嬷嬷,我实在受不了了,皇上只想着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每日太医院都有人进坤宁宫请脉,我这儿呢,五日才一回,我成什么了!我心里有好些委屈要和他说,只有让我见他一回,我才能鼓起劲儿来活下去。”

索嬷嬷被她缠得没方儿,再加上已经打发人去送信了,到了这地步,索性咬咬牙,图往后安生。

她只好和贵妃约法三章,“只这一回啊,我的主子。再有下回,奴才情愿您处置了我,也绝不能答应您了。”

贵妃眉宇间拢了一个月的愁云,这会儿终于散开了。她说好,描眉画目换了衣裳,眼巴巴地瞧着西洋钟上时刻将近,兴兴头头出了承乾门,往北横街上去了。

入冬后多雨水,连着下了好几天,今儿也是烟雨蒙蒙。走进梵华楼正殿,殿宇两侧点着成排的蜡烛,一阵风吹过,烛火簌簌轻摇。檐角雕花的横木像筚篥上的簧片,呜咽着,吹出了一片冬日的哀歌。

第102章

藏传佛教那些佛, 总有种亦正亦邪的味道,即便是普度众生的尊者,也有青面獠牙的忿怒相。

贵妃走过一重又一重唐卡, 那些光鲜炫目的金银丝刺绣, 在烛光里发出耀眼的碎芒。梵华楼和慈宁宫花园里的佛堂不一样,这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转得久了, 会让人心慢慢悬浮起来, 说不清地,迸出隐约的恐惧感。

然而能见心上人的希望,又冲淡了这种恐惧。自从怀上身孕之后,她更是急于找到安慰, 也许过于自私了,也许会把西洲拉入深渊, 但她还存着一点侥幸, 因为她知道就算出了事, 梁遇也不会袖手旁观。

有时候人的感情很靠不住,有时候又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利器。它是无形的,像水一样渗透进触摸不到的地方,她进宫越久,便越能感受到这种威势。

外面天地昏暗, 那巨大的红烛摇曳, 照得唐卡上佛陀的脸阴晴不定。她抚了抚肚子,开始想象西洲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总不会像皇帝一样无动于衷, 他心思多单纯,他会惊讶, 会高兴,说不定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天她悄悄离开,后来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想起那夜,她的脸颊就隐隐发烫,她知道他和皇帝不一样,差不多的年纪,身子却天壤之别,西洲是春天雨后初生的嫩芽,皇帝却让她闻见了腐朽的气味。她无法断定腐烂的根茎上能不能开出花来,但心里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是西洲的。

她有一个小小的怀表,是临行前阿玛送给她的。揿开浮雕的赤金外壳,能清晰地听见滴答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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