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自然知道她的担忧,更用力地握了握她指节发白的手,“放心,干妈有分寸,那一部分的资料,我帮你抹去了。”
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孟遥光又疑惑地问,“他要我的病历报告干什么?”
“不知道,”易青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或许是想弥补那份迟来的父爱?又或者是……”
那两个陌生的字,那两个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敢奢望的两个字,轻轻地扣着她的心扉,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孟遥光问得小心翼翼,“可能吗?”
看着她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希冀,易青却只觉得心疼,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原本应该是掌上明珠,受尽疼惜,却……宠爱地摸摸她的头发,“相信干妈,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父亲母亲,能铁石心肠到把自己的女儿视为仇敌,你父亲只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其实……”
二十多年前易青还是c市市中心医院妇产科的一个实习小护士,深夜值班,科室突然来了一个难产的孕妇,送来的时候羊水已经破了,事态紧急,人手又不够,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脸绷得极紧,神色冷峻,无声地站在产房外等着,听说这是他妻子的要求。生孩子的时候,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看到自己一生中最失态的模样。
高龄、胎位不正,这些对孕妇而言都可能成为致命因素,然而,这个女人都占了,听说她是某某首长的家属,大家都不敢怠慢,处于高度的精神集中状态。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不足月的小天使终于降临人间,这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只是医生的“母女平安”还没说完,易青便发现病床上刚生完孩子、还奄奄一息的母亲,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至今,易青都清楚地记得白色床单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嫣红……接下来,手术室里一阵兵荒马乱,有人嚷着,“不好,是产后大出血……”,然而,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生命残忍的延续,这个母亲,甚至还来不及见自己的孩子一面,便消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作为实习护士,最艰难的环节,是由她去完成的。
想到这里,易青几乎无法呼吸,当她手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朝那个男人走近,她却无法像往日一般展颜告诉他,“恭喜,母女平安,是个千金。”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残忍,因为,她待会儿要转达的,是噩耗。
那个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男人,脸上陡然失了所有的光彩,瞬间面如土灰,那苍鹰一般的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意气风发荡然无存,他的双腿无力地跪下,微微凌乱的军装上的的肩章挨着冰冷的地板,那么无助,那么……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谁……他只是个失去了挚爱妻子的男人。
只是,她易青不过是一个小护士,对于死神决定的事,她无能为力,她手上还抱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却听到自己脚边的男人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痛哭……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怀里的孩子也大哭起来,易青顿时觉得心痛如绞,上天何其残忍,用这样的方式让这对父女见面。
谁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情深处吧?那一刻,易青只知道,这个男人,一定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这份爱,甚至超越了他所有的荣誉。
“唉,”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易青重重叹了一口气,“前一次见他,仿佛老了十岁,遥光,听干妈的话,回去看看吧,人老了,很多事情都看得不一样了……”
孟遥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低道,“给我点时间。”
***
空气里依然残留着欢爱过后的气息。
“易子郗,”孟遥光的手轻轻覆在他光裸而精壮的胸膛上,脸枕在手背上,隔着手指听他的心跳声,沉默许久后,才轻声开口,“我想回家一趟。”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孟遥光不知道徘徊犹豫了多久,可是,迟早都是要面对的,躲避只是一时的方法,躲不了一世。
闭目假寐的男人迅速睁开眼睛,眸底闪着危险的冷光,拉住她的手臂,似乎不敢相信,问道,“你说什么?”
不等她回答,又霸道地加了一句,“我不准!”
不是没有领教过这个男人的占有欲有多强的,只是,没有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你弄疼我了。”孟遥光轻轻抽回自己被捏得微疼的手,撑着他的胸口爬起来,如瀑的黑发垂在他的脸颊两侧,仿佛隔开了外面的世界,她直直地看入他黑深的眸底,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想回家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