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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辘马车之上,孤身一人坐着的少女正震得头晕地揉按着太阳穴。
离开南疆,算来已经有两日。
她挑开车帘向外望去,四周被层层骑兵围得如铁桶一般,在小道上蜿蜒出一道不见首尾的长蛇。他们全都是魏王麾下之人——现如今,应该说是梅凤澜的人。
在接到圣旨之时,叶英就终于领悟了梅凤澜一直以来到底在图谋什么。
南疆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梅凤澜就算有月氏部落的依仗,想要直接带领月氏硬闯中原,一路攻陷城池必定损伤极重,也会惊动朝廷,令四方军队不惜一切代价拱卫王都。
所以月氏故意让西羌联盟崩溃也好,攻打雁门也好,不过都是幌子。能够伤残边关守将、削弱边疆力量当然是一举两得,但最主要的,是为了得到这道封赏入京的圣旨,然后光明正大地让魏王的军队直入中原腹地。
到那时候,再令月氏绕到北方从边关南下,两路夹击,那么魏王军与月氏军,这两支在边疆从血刃上走过的狼骑猛将,可不是皇宫禁军所能抗衡的。
如此看来,梅凤澜在边关苦心积虑布局如此之久,其野心昭然若揭——
那个从古至今都牢牢掌握在汉人手中的,至高之位。
想到这里,牵系着大脑最深层的那根神经又猛然一痛,将她拉回与那个来自世界之外的声音中:“你很有潜力……其实只要达到我的要求……你怎样都能出来……”
少女面色苍白,向后倚靠在冰冷的木板上。
是的,无论如何对她而言,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才是最要紧的。
她知道梅凤澜实为羌族人的真相后本就又惊又痛,加之接连半月的心力交瘁,事实上早已被冲动盖过了理智。如今冷静想来,若梅凤澜同她一样只是囹圄中的一颗棋子,那么就算他们互相残杀到两败俱伤,也只会让执棋之人渔翁得利。
那个布置和操控这个世界的人,声称要激发她“潜力”的人,才是始作俑者。
她必须想办法得到更多线索。
但既然梅凤澜已经撕下伪饰与她对峙,说明他从未给自己留过退路,跟她再不可能统一立场。
还有谁会有线索呢……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下了。有仆从的声音在外面提醒她:“大人,该用午膳了,请下车歇脚吧。”
叶英应了一声,掀开车帘,在一众兵士的“拱卫”中走下马车。
梅凤澜自那日之后就不再见她,却对她仍是十成十地防备,不许她与任何人私下来往。这些看守她的将士也全都被种了一遍寒毒,若她要跑,恐怕都会丢了性命,而远在南疆军营的叶煦和裴世卿也有斥候监视,时时向他探报。
这个男人,真是把一切都算计透了。
大部队车马都已卸下装备,停靠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村庄旁。因顾虑如果这些还带着重甲武装的军队进入繁华城市,会在地方官员面前露出马脚,入京目的惹人怀疑,梅凤澜都避免走官道,整队休息也是在这些小村落城镇之中。
梅凤澜也已下车,却只在远处冷然看了她一眼,便随着村民指引进了村落。
这里已经远离南疆,如今也不再是初春料峭的时节,漫山遍野桃李芳菲,水红如霞,风光极为秀美。村庄里燃起袅袅炊烟,田土垄中有挽着裤脚的农民牵着水牛犁田春耕,鸡鸣狗吠,好似桃花源界。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赏心悦目的美景中,叶英一时间把烦恼都抛诸脑后了。她正凝眸欣赏,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笑,煞风景的声音又出现了。
“明月,其实孤一直想和你过这样耕田织布的生活,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
叶英头上青筋暴起。
能在任何情况下都旁若无人谈恋爱的,除了这位男主也没谁了。
裴明月身上还被梅凤澜留了一线寒毒,面色并不是很好看,在卫临渊怀里挣扎了几下无果后,忽然抬起眼帘,一双如秋水般明丽的凤眼求助似地望向她。
要是全天下的小言女主都会求救,还能被法外狂徒的男主玩弄这么久?
“你看那边山坡上的桃花,也不及你半分美丽动人。明月,你知不知道,孤想把这世上所有的花都摘来送给你。”
卫临渊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输出土味情话,叶英毫不犹豫地上前去,对着男人就是一通踹,继而把裴明月拉到自己身边。
“叶英,你敢对孤不敬——”尊贵的魏王猝不及防挨了踹,一张俊脸连冷酷桀骜的表情都凹不出来了,瞪着眼望向她。
叶英面无表情道:“魏王殿下一路操劳,还是由属下替您照料王妃吧。”
她拽着裴明月往村庄里走,一边道:“下次狗男人强迫你,你就准备点胡椒粉撒他一脸,事事忍让只会让他更得寸进尺。”
裴明月摇了摇头,神色戚然:“我不能伤害他。”
叶英皱眉。她其实疑惑许久了,按理说女主出身不低,书中没嫁人之前也是个京城官家小姐,有头脑有才貌,怎生
', ' ')('嫁人后成了笼中的金丝雀,反而爱上这个草包魏王?
从前她觉得是人设剧情使然,此刻却觉察出几分蹊跷来。
她疾走几步跟魏王和一众军士拉开距离,低声道出心底的疑惑:“明月,我跟你哥哥是同僚也是朋友,问这几句应该不算唐突。你实话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裴明月仿佛有一瞬间恍惚无神,然后喃喃道:“喜欢……”
说了两个字,她便蹙起眉来,揪着胸前的衣衫:“一想到要离开他,我心里就好难受……像针扎一样痛……”
叶英看着女子有些异样的面色,心下更觉不妥。
“那么你刚刚说不能伤害他,也是因为你喜欢他,不愿意让他受伤?”她抓着裴明月的小臂,让她看向自己,“即使他囚禁你、威胁你、强迫你,你也一点都不怨恨他?”
裴明月眼底有一丝怒意闪过,却又立刻被茫然抚平,随即继续重复道:“我……我不能……”
两番追问,裴明月给出的回答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这太奇怪了。叶英知道卫临渊表露出来的痴狂热爱是板上钉钉的,但裴明月对于这份感情却好像飘忽不定,更像是有人刻意指引的。
她心念电转,忽然又想起她把刀架在卫临渊脖子上之时,对方喃喃的那句:“不是说好没人能伤害我吗……”
叶英脑内如同一个霹雳砸下,握着裴明月的手也僵在原地。而此时,卫临渊已经面色沉黑地走上前来,就要粗暴地将裴明月重新扯回怀里:“够了,再纠缠明月不放,别怪孤对你不客气——”
他话只说到了一半,忽然感到一阵拳风袭来,接着半边脸一阵剧痛,被少女狠命一击打得倒退数步,高声怒吼道:“叶英!你敢打我!”
少女立在原地,冷冷道:“你没被人打过?”
卫临渊捂着自己英俊的脸,恨声道:“孤是魏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忽然顿住了。叶英从腰带的缝隙间抽出一把尖细的小刀,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捻去其上沾染的灰尘。
“我其实一直很奇怪,当时我只不过用剑吓你一吓,怎么常年镇守边疆、征战沙场的魏王殿下全无反抗之意?难道说——”
“在这个世界,你从来没有被人打到过?”
卫临渊神色大变,喝道:“以下犯上,胡说八道,来人!”
明面上,魏王的将士自然都仍旧是听从他的指挥,一时间齐齐出剑,将叶英围住。而少女一个转身,便把裴明月揽在了怀中,便是故技重施地吓唬他:“小心,你的王妃可在我手里。”
“你放开我的明月!有话好好说!”魏王痛心疾首地喊道。
“那你先让你的手下撤啊。”叶英丝毫不慌,反而搂着裴明月向他步步逼近,攥着女子的手就往男人身上“砰砰”锤了两拳:“明月,看到没?你可以伤害他的,什么都不用顾虑,照着你的心去做。”
少女继而把小刀塞到了裴明月手里,在卫临渊胸口比划了两下:“他对你不好,用武器,一刀捅了他也行,割下面也行,反正别脏了手。你哥武功那么好,你天天耳濡目染总学过几招把式吧?”
裴明月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又将刀尖向前挪了一寸,卫临渊真怕被割伤,如临大敌般后退好几步,又听她一通乱教,气得吐血:“明月,你别听她挑唆,孤从来都对你一心一意,极尽宠爱……你是属于孤的王妃,要有王妃的样子……”
“她什么时候属于你的?”叶英翻了个白眼,“谁给你的自信。”
两人就这么一言一语地两厢对峙着,叶英倒没打算真做什么,只是见卫临渊像被踩了尾巴一般着急跳脚得实在明显,才想激他露出更多马脚来。
“——诸位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正在闹哄哄地剑拔弩张之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润宁静的声音,如同清风拂过澄澈湖水,平和的气息将场面上煞气也生生压住了。
叶英愕然回头,便见一名麻衣粗衫、农人打扮的男人,正眼含笑意凝望着她。
“你……你是……”叶英一时舌头打结,对方虽然已拢着满头墨发,挽起的裤腿上还沾着田中淤泥,那脱俗出世的气质,端方持重的体态,不是摒尘又是谁?
叶英一句圣僧都快脱口而出了,摒尘便已经自然地向几人行了俗礼:“草民李天然,见过诸位大人,村落里寒舍已经备下茶饭,还请众位大人不弃享用。”
这个世界裴明月没感染疫病,卫临渊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灵岩寺圣僧,但作为皇族贵胄,他在旁人面前自然要做足天家体面,摆了摆手道:“带路吧。”
村落里就如流水席般,在山环水绕的农屋前露天布置上桌椅,其余士兵则是席地而坐。这顿午膳正如李天然所说都是粗茶淡饭,但却有许多山中新鲜茶果,加之春日爽嫩细滑的鲫鱼汤,再合一碗香气四溢的稻香米,倒把每个将士都吃出了归农之意。
梅凤澜没吃几口便离席,默
', ' ')('然立在一棵如雪倾盖的梨树下,不知他在思索什么。
午膳正是将士们松懈之时,叶英便趁此机会暗暗向李天然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先行拐入林中不见了。叶英便假借方便之由,撂下碗跟了上去。
走在幽寂山林间,脚下踩着缤纷落英,抬眼便是香风浮动的花潮。树枝被吹动沙沙作响,花瓣如蝶倾落。叶英再跟着前人足迹七拐八拐,入了丛林深处,便见摒尘正在那里等她。
“师父……”叶英见着对方那飘然若仙的气质就叫得顺嘴,忙又改口“不对,李公子。”
李天然笑道:“叶小姐说笑了,我现今不过是普通农人,怎称得上是公子?”
“你都称不上,就没人称得上了。”叶英问道,“公子离开这些日子,都在此处吗?”
男人颔首:“从江安一路游历而来,见此地风土虽佳,百姓却生活清苦、不谙世事,所以留下来略尽绵力。”
“那真是碰巧了,”叶英开玩笑道,“我还以为公子是特意等我们来呢。”
李天然道:“是在等。”
叶英:“嗯?”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李天然向她踏出一步,眼神澄澈,笑意温柔:“虽然草民能力有限,不能到边疆保家卫国,却也始终听闻叶小姐英姿,大义守城,护住中原百姓性命,草民很是佩服。”
叶英被他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面色一赧,却又想起梅凤澜与月氏一事,叹息道:“可惜我到底没有周全……”
她并未说下去,此事过于凶险,若透露给李天然,梅凤澜必然会起杀人灭口的心。况且她也不愿对方这样一个干净出尘的人掺和进来。
李天然那双透彻通明的眼眸却仿佛能看清一切,只是含着笑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在手心摊开来,是几块色泽如桃花般淡红的糕点,其上刻有“定胜”二字。
“听说叶小姐启程回京,我便做了些江安的定胜糕。”
“我曾说小姐被心魔困囚,如今看来,小姐却是难得的至情至性之人,已经开解许多。此一去,必然逢凶化吉,战无不胜。”
叶英怔怔看着那糕点,在对方柔软的视线里,小心翼翼地捻起了一块。
松软香糯,入口即化,清淡的糯米香与浓郁的豆沙香气交杂在一起,在口腔中顺滑地化开来。
“叶小姐觉得味道如何?”
叶英低垂眼眸,含着糕点哽咽道:“是甜的……”
是甜的。
一时间,在边关那一幕幕的烽火狼烟的残酷景象、一场场遗恨交织的苦涩噩梦,一次次绝处逢生的孤独破局,仿佛都在这块美好得不真实的糕点中化尽了。
她像是要掩饰眼底升起的氤氲一般向后退去,却不小心硌到石子,两人重心不稳,双双向树丛中倒去,在地面上恍惚滚了几圈,叶英才搂着李天然的腰将他按在怀里。两人躺倒在厚厚的落英中,如坠入了一场艳色的幻梦。
醉眼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叶英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忽然想起在灵岩寺的佛堂中,那一场场不分昼夜,纵情欢乐的欲爱。
彼时彼刻,叶英将圣僧按在莲座之中,在释迦面前要他与自己一同坠入修罗地狱。
而此时此刻,她用手指缓缓拂过他莹润如玉的耳垂,轻语道:“为祸福于冥冥,使有罪者出之地狱,置之天堂也……”
“李公子既已是俗身,可否领我这有罪之人看一番天堂景色?”
桃花掩映中,布衣公子的面庞仿佛也被映成了酡红艳色。他瞧着躺在身下的少女,微微抿起唇角,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解开衣扣,衣衫半敞,露出一截冰肌玉骨的仙颈来。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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