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诅咒
诅咒?
二小姐活了这一十六年,听过无数的笑话,但都比不上今日所听到的好笑。什么样的诅咒能让一个村庄一个市镇的人全死去?二小姐想起了沿路看到那些死气沉沉的村庄和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们,哪里是诅咒?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明明就是冻饿而死,跟娘一样,又或者说,即使眼前还有粮食可以存活,他们也放弃了,哀莫大于心死,他们是失去了生的希望才选择慢慢等死的吧?
出于礼貌,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听着。
“听说过年的时候,威城有个寡妇,丈夫征了兵,一去就不回来了,她那独生儿子有一天突然就倒下再也没醒过来,然后过了没几天,她周围的邻居也都一个个死去了,最后只剩她还活着,那威城府尹找了个风水大师前去观看,发现这寡妇是个怨鬼投胎,所到之处必定全是灾祸,所以那府尹赶紧抓住了她,处了极刑。本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那寡妇是个命硬的,临死前高呼说,她永远不会死,她诅咒这威城永生永世都变成不毛之地。结果就在那寡妇死后第二天,也到了年关上,那府尹回王都述职时,这威城一夜之间人死光了。”
二小姐张嘴几次欲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
“那要是那寡妇是怨鬼投胎,她是怎么长大的?还嫁了人生了儿子?那怎么之前不见有人死去?”有个跟二小姐年龄相仿的乞丐替二小姐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还有,怎么单单那府尹年根儿上回王都述职才出这事儿?那府尹呢?就这样逃过了拉倒?”另一个比这年轻乞丐稍长些的乞丐继续问道。
“这……我也只是听说,反正这几个月从来没见有威州来的,估计要是有人能从那儿走出来,不是鬼也沾了鬼气了。哦,对了,前几天在隔壁街上听资州来的那些要饭的说,好像那府尹年后又另换了地方当府尹,说是他有一个在王都做大官的大哥和一个在鲛州还是哪儿当府尹的二哥来着。”
“唉,想来都是借口吧?青阳大旱八年,去年一场洪涝,大旱之后又大涝,如何不生瘟疫?”那中间的白发老者摇了摇头,轻轻叹着气,“那威州府不比我们营州,那地儿平原广阔,粮草丰足,即使有瘟疫也不至于此,可是一路行来竟然未见一个威州逃难来的?料是还有别的事儿吧?非是天灾,必为人祸!”
二小姐心下一阵佩服,这位老爷爷睿智啊!
“那要是人祸,官府竟不管管吗?”那个跟二小姐差不多大的年轻乞丐继续发问。
“孩子啊,想是你初初乞讨没有多久,难道你没看见吗?”那白发老丐抬头望着西方处,长叹一口气,“这官府,才是最大的人祸啊!”
“想我自幼饱读诗书,却不想临老了竟然落得如此下场!”那老丐感叹异常,“我营州半面迎海半面滩涂,那海滩怪石林立,比不得那鲛州府丰饶,能产出鱼虾珍珠,尚供自足,唯一有的就是晒个海盐赚个养家糊口的营生,这盐铁权却又俱被官府收回。那滩涂盐碱旺盛,寸草不生,官府却连年增税,想我营州百姓连糊口都尚难,哪里还有余力缴税?苛政猛于虎啊!我一介酸秀才,为民请命,到处奔走,却不想被打入了大牢,两条腿也被活活打断,等放回家后,才知道,家财已俱充公,妻儿离散,我这才拖着这两条残腿一路乞讨到这里,也多亏了几位善心的兄弟,唉,这世道,不给人活路啊!”说着说着,那老丐眼中的泪水顺着那他脸上那深深的地瓜沟流了下来,二小姐一阵心酸。
“说这话干啥,大哥你可见外了。”那红脸的粗豪乞丐有些害羞,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谁不是这样?我家老婆孩子活活在我眼前饿死了,我一个大男人连家都养不了,活着有啥意思?要不是大哥劝解,我早就拿把刀抹了脖子去找她们娘儿俩了!”
“就是就是”,那蜡黄脸的中年乞丐接着说,“我们那两亩薄田也就种个西瓜,结果这连着多少年大旱啊,去年还来这么场大洪水,本来年景好都收不了几斤瓜,一场大水把田全冲了,还把老娘和房子都冲没了,那威州有那么平坦的好地都落这么个下场,何况我们这穷乡僻壤?”
那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乞丐突然哭了起来,一张本来就污糟糟的脸更是抹成了花猫,“小六子,你这是怎么了?”二小姐身边的那个中年乞丐问道,那被称作小六子的孩子抽嗒嗒的说,“我还以为就我这么惨,我爹娘和妹妹都被大水冲跑了,那天我在山上拔了点野菜,等回家后,谁都没了,家也没了,我想我爹,我想我娘,我想我妹妹!”小六子这一哭,周围这十数个乞丐尽皆开了闸,都开始了低低抽泣。
这世上,多的是苦命人。一生与天斗,与地争,到得最后,可能只是一场空。
“可是,大家都还活着不是吗?”一直静默的二小姐突然很没有眼色的发话了。
周围的十几个乞丐一起抬头看着她,皆是满眼诧异,眼前的这个跟小六子差不多大的瘦小乞丐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得高大了些许。
“呐呐,您看,大哥,您虽然一直有志难伸被驱逐,可是您遇见了这么多好心人,这也是老天希望您好好活下去实现您的理想啊?这个大哥还有这个大哥还有这个小兄弟,虽然都家破人亡了,可是好歹咱们还都活着不是?既然这些灾都没让咱们丢了命,那咱们更应该好好活着不是?我娘跟我说过,不管经历多少苦难,不管怎么被人轻贱,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去改变这一切。”一向笨口拙舌的二小姐竟然能一口气儿说出这么多鼓励人的话,若是安老爷夫妇在天有灵,也会很欣慰的吧?
在离开家乡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爹死了,娘为了她变卖了家产最后也冻死了,她几次三番被人退婚,连家都被人夺去,所有的朋友都死了,她还被打成重伤,最后被逼流落异乡,然而这一路行来,她穿过那死气沉沉的无人区,在那死人成堆的市镇里打滚而过,抢着那不知道有没有疫病的粮食一路吃过来,她还活着;她入了虎口却又全身而退,还捡来了一个新的朋友,她依然活着。直至今日,在这乞丐群的比惨大会上,她方知,原来,这世上比她更苦的苦命人原来如此多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