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身坐回丝榻,案几上绿鲵青铜兽炉里袅袅飘出沉香雾,在一片清香氤氲里,突然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捂住胸口。
江璃忙奔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紧凝着她的脸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点……热。像是有火顺着喉线烧下去了一样。奇怪,怎么会这样?”
江璃半蹲着,眼看着宁娆那白皙映雪的脸颊如漫上了两朵烟霞,彤红绮丽的绽开,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两下,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热……
但想起刚才宁娆的抱怨,只有化作一声叹息。
摸了摸她的手腕,如火炭一般滚烫。
宁娆从最初的茫然变得坐卧不安,觉得自己好像被笼在了一团热雾里,烧灼得难受。有些迷恍地歪头看看空了的玉碗,再看江璃,迷迷瞪瞪地问:“这是什么啊?怎么喝下去会有这个感觉……”
她烦躁惶乱地四处乱抓,觉眼前犹如四散开五彩的丝线,光影斑斓,齐齐飞动,带着晃闪晶亮的尾翼。
宛如跌进了一个漩涡里,迷乱且晕眩,让人阵阵头晕。
宁娆忍不住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快要哭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倒是说啊!”
江璃的眉眼间细浮起隐隐的尴尬,轻咳了一声,“合欢散。”
宁娆的脑子懵了一瞬,随即想起刚才自己在殿外听到里面江璃说合龄公主给他的汤里下了药……
身体里的难过和心里的慌张齐齐涌来,宁娆声音里含了哭腔,埋怨道:“这东西你为什么不倒了?还留着干什么!”
天地良心啊。
江璃刚送走合龄和陈家人宁娆就进来了,他之前一直留着没倒,是因为这是证据啊,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之前怎能把证据倒了?
他想要辩驳,可看着宁娆烦躁接近崩溃边缘的模样,又噎了回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宁娆如玉般的肌肤上如绽开了朵朵莲花,透出幽魅惑人的绯色。云鬓高斜,映着珠珀钗光,秀致饱满的丹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整齐雪白的小贝齿,圆润小巧的鼻尖轻轻耸动,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鼻线淌下来,正落到江璃的手背上。
他颤了颤,好像落下来的不是汗,而是滚腾煮沸了的水。
将焦躁的宁娆轻轻揽进怀里,江璃抬手压制住她的胡乱扑腾。
被药劲儿搅合得迷懵混乱的宁娆被他怀抱的炽热激得找回了一点意识,想起刚才自己的义正言辞,心里生出些复杂的矛盾之感,既恼恨江璃,更恼恨自己。
咬紧了牙,拼尽全力挣脱开江璃,踉跄着后退几步,拖起曳地的臂袖,跑进了内殿,回身把门推上。
这门的细棱是用紫檀木镂雕的双鸢联珠纹饰,糊着细密织就的白棉纱。
江璃站在外面能看见上面映出模糊的人影轮廓,宁娆好像是倚着门,慢慢地弯身坐到了地上。
他心里着急,用力想要把门推开,却发觉门缝衔接处的搭扣被从里面合上,根本推不开。
他担心着阿娆的身体,又被她执拗地拒之门外,一时上来气,但又怕再刺激着宁娆做出伤害她自己的举动,不敢发作得太厉害,唯有柔缓了音调循循善诱道:“阿娆,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我会好好考虑的,就算我错了,我以后慢慢地改,好不好?”
江璃是天子,习惯了高高在上,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从未这般低声下气地认错过,况且他自己本心里,也不觉得自己到底哪里有错……
兴许是听出了他认错的态度不够诚恳,里面迟迟无回音。
宁娆倚着门,抱着膝盖颤颤发抖,药劲儿仿佛将全身筋脉都点燃了一般,烈火烹油,像是把自己烧成灰烬,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她强撑住了,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说:“在……在你没……没想清楚之前就……就是不行,这样……会给你造成错觉,影……影响你对我的感情的判断。”
江璃气得恨不得把门凿开,“我若是对你没有感情,不够爱你,我会这么患得患失,生怕你受到一点伤害吗?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对我遮遮掩掩,隐瞒了那么多重要的事,若不是因为我爱你,你以为我会忍到今天吗?”
“那是从前!”
宁娆的声音嘶哑:“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也有可能永远变不回从前的我。景桓,你要想清楚了,你爱的究竟是你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我,还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
“从前的你,现在的你,不都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较真,紧抓着不放?”
宁娆将头埋进膝间,弓起的身子轻轻瑟瑟,如一片随风飘摇的落叶,自寥廓而落,无所依处。
她攥紧了双手,眼泪顺着颊边落下,如迸碎了的珠子,晶莹流光。
“因为我爱你!”
沙哑的嗓音含着哭腔喊了出来。
门外面的江璃倏然愣住了。
“我很清楚我爱的是眼前这个你,是真真实实的景桓。可是你不清楚,若没有从前的那些回忆,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药劲儿似乎到了巅处,她愈加难受,颤抖得厉害,环起胳膊抱住自己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枕间欢.愉,没有入帷旧梦,什么都没有,你还会不会一心一意地待我,让我伴你一生?”
她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附着在肌肤上,啃噬着她,煎熬不已。
江璃依旧在门外发愣,仿佛丢了魂一样,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在宁娆没有说出那句话之前,他一直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他们已趟过无数艰难关隘,他甚至为了她强摁下自己的心魔,逼迫自己接纳她是云梁公主的现实,走到这个地步,她竟还在怀疑他对她的感情,着实荒谬。
可当她含着万分委屈,带着诘问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时,有那么一瞬,电光流火之间,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明明深爱,却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意,无止境的猜忌与试探,只是因为那爱之入髓的患得患失。
过去五年的他,在察觉到了宁娆的隐瞒,察觉到了她和江偃隐秘的攀连之后,他何尝不是这样,哪怕宁娆待他再体贴入微,为了他去磋磨自己的心性,一再地去忍让他的坏脾气和暴虐,他还是会怀疑,面前的阿娆待他之心是否真挚。
记忆还真是微妙,一旦失去了,竟把如今的阿娆变成了从前的他。
江璃深吸了口气,想要再说什么,却发觉门扇一颤一颤的,低头看去,隔着棉纱叠叠,那模糊的丽影仿佛疼痛难忍,缩抱成了一团,不停地瑟缩。
他顾不上许多了,定了定心神,把崔阮浩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