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一个声音不停重复,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躁。
反了!这熊孩子反了!敢骂他!
察觉到江璃眼底渐渐聚起的阴鸷,江偃只觉后脊背发凉,冷气飕飕得往上冒,趔趄着后退,边退边道:“是你逼我,你分明就是在倒打一耙,我几时向着胥仲不向着你了?除了救胥叔叔那一次,我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出卖过你,我今天就是想替父皇、替我自己讨个说法,你……你站住了,别过来,你……想对我怎么着?我告诉你,父皇在天之灵看着呢,你……你敢伤我,他……他不会放过你。”
江璃冷着脸忽而朝他挥出去了拳,吓得江偃一声哀嚎,忙环起胳膊抱住自己的头。
预想中的重击迟迟没有落下,江偃试探着睁开眼,当即便觉衣领一紧,被江璃提溜了起来。
他像老鹰啄小鸡似得被江璃提到内间,甩到墙壁上。
而江璃自始至终容色沉静,声音平缓,道:“有些事本不想让你知道,可事到如今,看来不告诉你不行了。”
江偃紧抓着自己的衣领,惶惶地看着江璃。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似乎这些事再也牵动不起他的情绪。
“朕若是说,当年父皇是有意诱我去给他下毒,你信吗?”
江偃一愕:“他诱你下毒?这怎么可能?”
“是啊,不可能,可这是唯一的解释。不然,他为何要在临终前大张旗鼓地召你入宫,还让禁军统领打退了朕的东宫军,强行拉你入谒。父皇若无易储之心,就该知道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江偃回忆着五年前,那些有些褪色的画面纷纷叠叠的铺陈在眼前。
他突然想起了胥仲曾经试图灌输给他的想法,胥仲说,先帝在临终前有了易储之心,所以才会急召他入宫,这皇位本就是他的,是江璃强了。
江偃那时只觉得荒谬,且他对这万里江山、千秋帝座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听过也就罢了,从没有细想。
难道这是真的吗?
江璃见他神情变幻莫测,最终纠结又充满怀疑地看向自己,心下了然,满脸不屑:“你该不会真信了那些蠢货的鬼话,以为父皇临终前要把位子传给你吧?凭你,守得住这动荡的山河,震得住那些满怀鬼胎的朝臣吗?你自己有几斤有几两心里没数吗?”
江偃眼一横,气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不是要跟我解释清楚吗?为什么要一直贬我损我?我再没几斤几两也不是你家的饭长大的……”他一顿,心想,好像不对,从前他吃的是江家的饭,江家自然也是江璃的家,而等到江璃登基之后,他的食邑和封地更是江璃赐的,那是实打实地在他手底下讨饭吃……
可是说出去的话也不能收回来,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江偃恨恨地有将脸转过去,不去看兄长。
江璃倒没有去挑他的字眼,反倒是神色诚恳,低头轻咳,好像当真反省了一番自己不该对弟弟进行言语上的攻击。略过刚才的话不提,接着道:“我告诉你,父皇不可能会有易储之心,他已被滟妃蒙蔽了十年,滟妃死后,他清醒了过来,对那样对待我悔恨不已,所以才迅速地把我接回长安,你若是记性好,想想父皇临终前的几个月,几乎是把朝政军权全部都交到了我的手里。别说他是否有易储之心,但凡他在你我之间有丝毫的犹豫之意,也不会做得如此干脆利落。”
江偃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番,不置可否,只是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讯息,道:“你说父皇被我的母妃蒙蔽,是如何蒙蔽的?”
这便是今日谈话关键之处,也是江璃着重想要告诉给江偃的,可话到嘴边,他却犹豫了。
江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过不好的念头,但还是道:“你回答,不要顾忌我,我要知道真相。”
江璃咬了咬牙,垂下睫宇,沉声道:“云梁情蛊,有摄心之用,施蛊人只要以鲜血喂养,种于受蛊人的身上,那么受蛊人就会对施蛊人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宛若用情至深,故而叫情蛊。”
江偃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神情茫然,却又好似在冰面之下迅速崩坏。
江璃的声音依旧平缓无波,响在耳边。
“但情蛊有一个弊端,虽施蛊人活着时会令受蛊人心神受惑,糊涂至极,但若是施蛊人死了,那么情蛊的作用就会一同失去,受蛊人就会恢复神智。”
江璃看向江偃,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父皇会对我如此愧疚,为什么他不会有立储之心了吧,当年他将我贬黜出长安,这原本也不是他的本意,是受了情蛊的操纵,被滟妃利用了。”
“还有……”江璃顿了顿,攥紧了拳,将视线从江偃身上移开,闭了闭眼,极为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父皇当年身体日渐衰弱命悬一线也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他中了毒,这个毒你应该了解,阿娆也中过,六尾窟杀。”
江偃觉得如有一口沉钟从天而降,轰然砸在他的头顶,只觉晕眩至极,荒谬至极,他道:“这不可能,六尾窟杀乃是云梁不外传的秘毒,外人无法获得……”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终于,手穿过事情的表面触到了内里,他的脸一瞬血色尽失,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嘴唇不停得打颤。
第87章 ...
整整半个时辰,江偃跌坐在墙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秀致的双眸空洞无神,茫茫然投向前方,视线涣散,总也聚不到一起。
江璃站在他身边,斜倚着穹柱,看看他,将视线移开,没忍住又再了移了回来,叹道:“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会这样。”
江璃弯身蹲在江偃身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胛,温声道:“这些事都过去了,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你就把这些事都忘了,还像以前一样好好生活,行吗?”
江偃怔怔地抬头看着兄长,哑声道:“皇兄,你忘的了吗?你能把过去放下吗……”
在他目光炯炯的注视下,江璃躲闪开他的视线,默然片刻,道:“还有最后一件事,等做完了我就把过去放下。”
“你放不下。”江偃的目光中满是伤悒,还夹杂着暗淡的心疼,戚戚落落地看向江璃:“从前我总是搞不懂你,觉得你对云梁的憎恨太深,对云梁太狠,甚至还暗中怨过你。可现在我都明白了,这些事梗在心头,没有那么容易放下。你所谓的放下不过是在安慰你自己,除非你自己想通了,没有条件地放下,否则即便是做完了你口中的最后一件事,此仇此恨还是会长在心头,久久地折磨着你。”
江璃一滞,清冷道:“可是最该死的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总不能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去做个大度的人放过他吧?即便我肯放过他,他也不会放过我。”
江偃垂下眉目,沉默良久,推开他,挣扎着站起身,道:“皇兄,以后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再拦你了。”
说罢,推开门,踉跄着走了出去。
宁娆从孟淮竹那里去了药之后一直守在屋舍外的回廊上,见江偃如丧考妣地走出来,叫了他两声,可他充耳不闻,只身形晃荡,跌跌撞撞地朝驿馆外走,宁娆生怕他再出什么事,向守在廊下的几个禁卫使了眼色,他们会意,跟在了江偃的身后。
宁娆稍稍放了心,便进去给江璃上药。
玉色清凉的药膏抹在伤处,顺着肌理丝丝渗入,很是舒服。江璃凝望着宁娆的眉眼,嗅着她身上那股清淡怡人的香气,心情缓缓平静下来。
“本来以为可以瞒一辈子的事,可到头来还是得亲口说出来,我以为自己几乎无所不能了,唉,原来有些事还是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宁娆想了想,说:“让景怡知道也未见得是坏事,他也不是个瓷娃娃,碰一碰就碎了。让他知道了,让他心里有数,总好过有心之人趁隙过来挑拨离间。”
江璃眼中生出阴戾的机锋,冷冷道:“胥仲,他还真是无所不在啊……”
话音甫落,外面传进禁卫的声音:“陛下,函关战报,宁大夫派人加急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