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摇清嗤笑一声:“虎毒是不食子,可那不是在帝王家。”
他从小便清楚,这世上最廉价的,便是所谓的“亲情”。所谓帝王心术,又究竟是什么呢?自从看明白了之后,贺摇清努力思索了好多年,才终于明白了一点儿。
自开国之时,谢家先祖便为一等一的功臣,封号为“武安侯”,意为“以武定一国安宁”,更是从此手握重兵,驻守边疆。
可“权倾朝野”的同时,便就逃不过“功高震主”。这“定国武安”之名却更像一个诅咒,自古以来以此为名的臣子,大多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谢家又怎么可能是例外呢?
动荡时也便罢了,可大乾已经安宁了近百年,哪怕谢家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大逆不道的心思,可作为帝王,又怎么会允许龙椅之下环伺着强臣呢?
谢家当然也能看清局势,可不知为何,却总是一退再退。
贺摇清一直认为,同意将谢氏女送入皇宫,是谢家下的第一步臭棋,而将边疆兵权主动交弃,以至于困守在京城一方之地,是最最错误,也是最不可挽回的一步。
他也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谢家从未有过愚蠢的家主,却为何总做出这样的选择。
贺摇清这样想着,当然也就这样问出了口。
谢凌与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着几分艰涩,却带着坚定。
“从小父亲便告诉我,谢家驻守边疆百年,是以大乾百姓提起谢家皆万家生佛,是以众望有归。”
谢凌与并没有配剑,穿的也是锦衣长袍,可他此刻说着这些话,举手投足便是少年将军的模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冠以武安之名,便一定要护得大乾百姓安宁,方才担得起这个名声,太平盛世,交了兵权也没有多大关系,呆在京城若要能让皇上放心,也是件好事,若是再有外敌来袭,自要请上战场,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愧于我的姓氏了。”
贺摇清听着“马革裹尸”几个字就只觉得不顺耳,冷笑道:“的确,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唯独对你谢家却不是。”
谢凌与顿了一瞬,接着苦笑地摇了摇头:“不过却未曾料到,皇上竟不容我家到了这般不分是非的地步。”
可直到现在,哪怕时光倒流,谢凌与相信父亲应该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自认为自家唯一做错的事,可能就是几十年前,不该为了表忠心,同意将谢家女儿送进宫。
可最初意愿谢氏女进宫,用以制约谢家的,却也正是先皇和当今圣上。
贺摇清看着面前摇头苦笑的人,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这个人好像永远都是光明磊落,又高风峻节,身在武学世家,却还带着几分文人风骨,哪怕直到现在,也像是永远活在光下面,从不曾见过那般的肮脏事情似的。
对他这种人来说,大多时候很能让他感到安宁,就像是梦里出现无数次的,不知从何开始喜欢上的清透月光,说来这个人每次让他动心的时候,大多都伴着月光。
和自己像是一张纸的两个面,永远离得最近,却是截然不同。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对他这种生在腐朽腥臭的沼泽里的人来说,想要接近,想要靠过去,哪怕知道最后可能只是飞蛾扑火,不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既然招惹了他,贺摇清哪怕穷其一生,也断不可能放手。
谢凌与看他半天不说话,疑惑地看过去,便觉得这人现在的眼神有着几分熟悉的压抑。
说实话,发生在地下冰室的那件事,他直到现在也丝毫也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他是个男人,也不屑做出那般扭捏或逃避的姿态,更何况如今这般局势,不能排除与这人联手的可能性,他也不能逃避。
谢凌与只觉得这人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想着静观其变。
可他却忘了,或者是故意不去想起,那冰室里的一切,若他真的毫无感觉,却断不可能沉沦进去,直到被推到冰墙之上才回过神来。
也断不可能在贺摇清那般的逼迫姿态之下,还是怕他受伤,哪怕再不愿,最后却是主动放开了那只手。
谢凌与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直到现在,这只手上好似还留着那人胸口的体温。
马车停了。
今夜的风有些大,两人刚进府,还未走多远,一个小小的人影便从远处冲过来直扑进了谢凌与的怀里,而后很快怀中便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谢凌与被撞得一个趔趄,贺摇清在他身后悄悄扶了他一把。
而后稳稳地接住这个人影,安慰地抚着他的背,语气轻哄:“没事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直到过了很久,那小身影才微微抬起头来,双眼肿得通红,满面泪痕,谢凌与笑着蹲下身擦了擦他的眼泪:“父亲母亲在呢,兄长和……殿下现在也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变,对吗?”
谢凌与最庆幸的一件事之一,便是前几日谢明渊正好去了住在烟扬的小叔家,并未在府,而且前去抓捕的人还未赶到,事情便已真相大白,没有受到过惊扰。
谢明渊紧紧地攥住兄长的衣袍,仍在不住得打着哭嗝。
有风吹过来,贺摇清站在谢凌与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弟,而离他们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刚赶过来的谢侯爷与谢夫人,也同样笑着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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