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九月二十三日,我车祸后的第五十三天,从重度昏迷状态清醒过来的第十五天。我每天都数着日子过,就是要看看这命运能折磨我多久,而他,又到底能坚持多久。
我是那场惨烈车祸中唯一的幸存者。许多媒体在报道的时候都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肯定是上辈子积攒了不少福气才能平安。但事实上,我情愿一死了之。
——脊柱神经受损,脖颈以下毫无知觉,丧失最基本的自理能力和条件反射,吃喝拉撒全赖旁人照顾。
只要自尊尚存,我就不会容忍自己以这样一副狼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可是我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走向枯萎。
我听到门开的声音,原是他接水回来了。拧干毛巾,他用小臂勾住我的脖颈,让我上半身靠在他胸前,轻柔地给我擦脸。
我盯着他的下巴,开始怔怔地流泪。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刺耳怪音——我的声带已在车祸中完全毁损。
听到破风箱类似的声音后,我的泪水流得更急更凶,连日来的委屈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将我压垮,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我疯狂地扭动我唯一可以控制的头部,接连发出嗬嗬嗬的怪笑。
他垂眸看了我一会儿,黑亮瞳孔中映射出我歇斯底里的脸。他是如此的平静,让我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那寒潭般的黑眸中是怜悯还是无奈,又或者,是嘲讽。
是了,他从未在言语上对我有所安慰。自我从昏迷中醒来,他就戴上了一副假面。可是,面对这样残缺的身体乃至扭曲的灵魂,他怎能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我的痛苦,怨怼都是可怜又好笑的无用挣扎。
他没有阻止我的无理取闹,只是略略收了收胳膊将我抱得更稳,眉毛都未抬一下,整个人像尊完美却冰冷的雕塑,从里而外地透着不近人情的意味。
我一直闹到筋疲力尽才罢休,黏腻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想,我现在看上去一定很不堪,就像一条瘫在床上的长虫,抬手翻身都一一不得,只从口中分泌出腥臭的涎液。
我依旧死死地盯着他,阴冷、怨毒。
好似对我的视线毫无所察一般,他从旁边拿过几张纸,帮我把一直流到脖颈的津液擦拭干净,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小愿,你乖一点。”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是恰到好处的低沉,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记忆中,他曾笑着对我说过无数次“小愿,你乖一点”,温柔的诱哄总能将我轻易驯服,然后按照他的心意作出改变。
只有这一次,我无动于衷。因为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不能抬臀迎合他的欲望,不能瘪嘴掐掉手中的香烟。我只能紧闭双眼藏住汹涌而来的泪水,我只能咬紧牙关不再发出古怪的噪音。
见我终于不再闹腾后,他将我瘫软的躯体稳稳抱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像是在汲取什么力量一般。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感受到有冰凉的泪水落在我的额头。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相信,原来,他也会难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