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儿闷闷的道:“我觉着你现在更喜欢五姐了,你们两个倒像是双胞胎似的。”
“嗯,”玉格点头。
六姐儿不想她直接承认,嘴巴瘪了瘪,眼里就开始闪泪花,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玉格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和她讲道理,“你想,要是五姐儿这样说,你会不会难过?”
六姐儿嘴巴又瘪了瘪,包着眼泪点头,“会。”
“所以呀,”玉格敲了敲她的额头,“别这样想,也别这样比,人都喜欢聪明的、温暖的、让人省心的孩衤糀子,喜欢傻小孩的,多半也是,嗯,不怀好意。”
“嗯?”六姐儿不明白。
玉格笑着道:“总之六姐儿你要再聪明一点。”
六姐儿见玉格笑了,也不怕了,又往玉格身边蹭了蹭,又赖皮又撒娇的道:“那你要教我呀。”
“哦,”玉格转过头,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会儿,遗憾道:“可我喜欢教有眼色又爱思考的小姑娘。”
六姐儿噘了噘嘴,玉格疲惫的转了转脖子,六姐儿眼睛一亮,谄媚的爬到玉格身后,“我给你捏肩!”
玉格惊讶道:“呀,那看来还是可以教一教的。”
腊月二十八把面发,一大早吃过了白面馒头,三姐儿和四姐儿在家赶制人家预定的挎包,玉格带着五姐儿和六姐儿同张高壮和桂花婶一起去城外。
或许是因为要过年了,这回去的时候,外头有粥棚正在施粥,只是那粥清得可以照见人影,但即便如此,城外也比上回她来时,要有生气得多。
但于六姐儿不是这样的,这里的人个个衣衫褴褛,脸上瘦的能瞧见骨头,手上脚上生着冻疮,瘦削削轻飘飘的,活像一个个骷髅架子。
“这里怎么这样啊?这能吃得饱吗?他们穿那样得多冷啊?”六姐儿微张着嘴,难以置信,这里的所见所闻颠覆了她的认知,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五姐儿牢牢的牵着她,示意她不要东张西望。
一行人沉默的往外走,偶尔遇到张高壮和桂花婶的同乡人,桂花婶就上前小声介绍道:“这是救了我家老张的恩人,他不嫌弃咱们,这趟来是想寻几个绣娘,不用签卖身契,只是做工,恩人也没钱买奴仆,只是心善,心善得很,等他挣了银子,还要寻咱们帮忙建房子呢,到时候我介绍你来。”
如此这番一说,遇见的同乡人就没有敢小瞧玉格这个小孩的了。
对着玉格欠了欠身,乡下人笨口拙舌不会说话,便拘谨的跟在几人身后,帮忙护着他们一行。
又走了一段,几人听到一阵哭声,循声望去,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正弯声捏住一少年的两颊,让他的嘴大张开,左右转着他的脑袋瞧他的牙齿,少年身后,还有不少人家带着儿女排队。
一身形矮小同乡人介绍道:“那是人牙子,是过来挑人的,听说是因为年底了,城里不少地方缺使唤人用。”
“那他再看什么啊?看牙齿吗?”六姐儿不解。
同乡人挠了挠头,“我也不懂,不过我瞧见村里买牛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牙口的,大约,嗯,就是这个章法?”
“可那是牛啊,”六姐儿瞪圆了眼,胡乱的挥着手比着,“那是牛,这是人,这怎么能一样呢?”
一行人都很沉默,还是方才开口的那个同乡人回道:“呃,也是不一样哈,一头牛要四两银子,这个人嘛,只要二两银子,那些,呃,像你这么小的,只要一两银子。”
六姐儿生生打了个寒颤。
同乡人反而被她的吓着而吓着了,“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多少岁,我就是说个头儿。”
玉格抬头看着对方道:“没事,她就是想到了咱们家还欠着好几千两银子,说不准也会这样,这才吓着了,没事,不关你的事。”
“你们家欠了几千两银子?”同乡人又被吓了一跳,“天老爷哦,怎么能欠这么多,这是做什么去了?”
桂花婶道:“不是他们家欠的,唉,他们家伯父欠的,人逃了,这债就落到他们头上了。”
“这样啊,”同乡人把手往自己单薄的袖笼里拱了拱,身子耸着拱了起来,对玉格几人的态度亲近自然了许多,“唉,都不容易。”
第46章、像个人
再往前继续走时,六姐儿也格外沉默了。
她们的东西那么贵,可也卖得那样好那样快,她还以为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特别好,她们家已经算是顶不好的,从前她们家就是舅舅和姨母中,过得最差的一个。
可是,她还以为桂花婶一家是极个别的存在……没想到在这些人看来,因为桂花婶遇到了她们,所以桂花婶一家也是幸运的,令人羡慕的,甚至隐隐巴结的一家了。
五姐儿轻轻摇了摇两人相牵的人,六姐儿瘪着嘴把眼泪强压下去,奇怪,她又没受委屈,她哭什么。
到了地方,张高壮上前和一叠穿着好几层旧衣服的年长老人说了几句什么,老人浑浊的眼珠里透出惊喜,连连的朝着玉格的方向作揖,而后又同张高壮说了什么,便拄着一根竹棍,快步叫人去了。
张高壮找了一块石头过来,放到最体面挡风的庐棚里,用袖子擦干净,请玉格坐下稍等会儿,“明叔已经去叫人了。”
玉格点点头,张高壮正要再去找两块石头,有眼色的同乡人已经另外搬好了石头过来,桂花婶上前把那两块石头擦好,让五姐儿和六姐儿坐下。
六姐儿挨着五姐儿坐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们不怕脏的给她们搬石头坐,却怕脏了她们,连用自己的衣裳擦都嫌自己的衣裳不够干净。
她突然就觉得昨儿听的那些吹捧的好话,见的那些奉承的笑脸,其实都没什么意思。
明叔很快带了人过来,玉格只要五个绣娘,可明叔应该是把同村所有会做绣活的都叫来了,而绣娘们也不是单独来的,都是一家老小一起过来的,所以很快玉格他们所在的庐棚就被团团围了起来。
明叔用竹棍拦着人,“别乱别乱,别围这么近,不知道你们身上啥味啊,走远些,让绣活儿好的女人家们上前就行了,我先说好了,一会儿不管你们自家选没选上,咱们这么多人围过来,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一会儿家里的男人都要帮着送小少爷们进城,知道了吗?”
“知道了。”村民们乱七八糟应着话。
明叔这才转向玉格,他的身形几乎是佝偻着的,眼瞧着还要向玉格行礼。
玉格连忙起身,“明叔,您是长辈,不用这样客气。”
五姐儿和六姐儿也忙起身,手脚都有些无措,她们还没有受过别人的礼呢,何况又是这样年纪大的人。
明叔又忙着请着她们坐,眼瞧着要变成拉锯战,桂花婶上前道:“明叔,真不用客气,大家都别客气,玉格少爷还要挑人办事呢,不用这些客套,时间上紧得很,就这会子挑好人,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也就吃个午饭就得开始干活了。”
玉格笑着点了点头。
明叔见桂花婶说得认真,又见玉格如此,忙点头解释道:“嗳,好,你们坐你们坐,我就是,嗳,我这心里感激得很,多谢你们,高壮才能活下来,如今你还要帮咱们,多谢你,你真是善心,好,我不啰嗦,咱们赶紧挑人,不好耽误小少爷的事,我不啰嗦,你先挑人,你看咱们怎么挑?”
问完,明叔又左右转着头为难起来,“哎哟,可这里没有针线,怎么挑?就是有原本做好的,可这么些日子早就磨坏或者卖掉了,哎哟,这可怎么挑?”
就这还说他不啰嗦呢,桂花婶无奈的笑了笑,正巧张高壮又搬来一块石头,桂花婶忙按着他坐下,“您老歇会儿歇会儿,没事,我们少爷有主意的。”
玉格对着明叔点点头,“没事,您坐着就好,我来。”
玉格转头面向庐棚外头一张张紧张期待的脸,“我先说说我能提供的待遇吧。”
众人皆点头,听得极认真。
玉格也说得坦诚,“可能有部分人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得重新说一遍,大伙心里也有个底儿。”
“我们家并不富裕,虽然是满人,虽然我阿玛有官职,但因为某些缘故家里欠了大笔银子,所以我们家的条件并不好,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你们卖身去富贵人家的好,甚至可能还不如在牙行里好。”
底下发出些嗡嗡的议论声,个个皆是难以置信,他们不明白满人,还是有官职的满人日子还能不好?
前头一路送着他们过来的一高个男子道:“你们别吵吵,听小少爷继续说,张大哥还能害咱们不成?”
路上和六姐儿说话的矮个男子连连点头,说话还是那样实诚的伤人,“就是,那富贵人家买奴仆还要挑的,样貌不周正的人都不要,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高个男子推了他一把,“行了,张二胖你说你自己吧。”
二胖?六姐儿眸光怪异的闪了闪,这人干瘦得像个小耗子一样,叫二胖?六姐儿又仔细瞧了会儿,倒是依稀看见五官都挺大的。
张二胖嘴里发出不怎么满意的吭哧声,缩着手,倒也没说什么。
人群重新安静下来,玉格接着道:“我们家提供吃住,不能保证吃得多好,不过是我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住的条件也不好,我们家人多屋子少,现如今张叔和桂花婶一家五口挤在灶房,这回招的绣娘,也要和他们一起挤。”
那就是十个人住半间屋?
众人面面相觑,这小少爷方才的话真是没夸张,吃先不提,这住的条件确实是很不好。
然而还有更不好的,“没有被褥,也没有厚衣服,只能一人给一件不太合身的旧衣服,能让大家有个替换。”
当然也有好的,“家里从早到晚都会烧着碳,所以也不会太冷,另外我不买奴仆,只是雇工,所以大家都还是良民,还是自由身,不会影响后辈子孙。”
张二胖又没憋住说实话了,“其实影响也没啥,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还没准儿呢,这些天可死了不少人了。”
众人被他说得情绪低落下来,原本心里还有的一些小计较,这会儿也觉得没意思了。
玉格接着道:“我再说说工钱吧。”
“工钱?还有工钱?桂花婶不是说没工钱吗?”又是张二胖。
这人是真不会说话,他这话不是说她不给工钱,也能招到人吗,她要是黑心一点,或许就真不给工钱了。
桂花婶也有些意外,而后又感动。
玉格道:“桂花婶家其实也有工钱,只是预先支给张叔买药了,而且他们要在我家干到明年二三月份,到时候我会另给一份路费。”
如此张高贵一家从现在到返乡回家,纵然不能过得特别好,但最基本的保障就有了。
这些桂花婶也是头一回听玉格说,原本就对玉格感激得不行她,此时更是恨不能生出十只手来,做更多回报玉格才好。
玉格接着道:“但这次请的绣娘不同,我们这次赶工,只有从今天到正月十四,一共十七天,这之后到返乡之前,都需要你们自己想办法,我能力有限,只能提供一些微薄的工钱,也因为提供吃住,所以工钱要比另招的绣娘少一半。”
听到这会儿,众人也明白了,玉格家的情况是真不好,但就这样不好着,她还在为他们想。
明叔两眼闪着泪光,“这就行了,已经够好了。”
众人也都点头认同,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或是朝廷下了命令,或是富人们自己积福行善,总之到城外施粥的人不少,不然这么些人也活不到如今,除此之外还有来买奴仆的,来招工的,总之玉格不是独独的一个。
但她给他们的感受却是最独特最深刻的,那种感觉很难言说,大概就是她把他们当个人,和她平等的人,真正的想着他们的难处,没想要压价要趁火打劫,没把他们当成牛儿马儿的畜生,没有一丁点的居高临下。
众人神情动容,好些妇人忍不住低头抹眼泪。
从老家一直到这里的一路上,这几个月来,头一回,他们又觉得他们是个人了。
玉格接着道:“具体工钱我暂时没办法说个数,因为是按件结算的,个人做得越多,钱就越多,不同的东西,工钱也是不同的。”
妇人们擦掉眼泪认真的听,又振作起精神,这么说,只要她们拼命干,就算工钱只有城里绣娘的一半,最后也不一定比她们少挣。
“好了,”玉格站起身,“情况就是这样,愿意到我家做绣娘的就请上前一步。”
被叫过来的绣娘齐齐站了出来,一共九个,一个不落。
玉格这里的条件或许不如别的地方好,但却是最叫她们踏实安心的。
玉格点点头,又道:“那请做过毛毡的再上前一步。”
这回只有一个人走了出来,玉格对她点点头,“请婶子先站到旁边。”
妇人惊喜不已,桂花婶忙笑着伸手拉过她。
余下的人更紧张了,难道只要会做毛毡的,她们是不是没希望了。
玉格接着道:“请会绣福字的上前一步。”
这回有两个人站了出来,玉格点点头,两人惊喜的站到桂花婶身后。
只剩下两个名额了,余下的人双手抓紧,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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