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鱼汤的间隙,忍冬送来新鲜的茶食和杏酪饧粥,饧粥里加了开胃的蜜煎梅子,闻起来酸酸甜甜。
裴英娘挽起袖子,亲手喂李旦吃杏酪饧粥,匙子送到李旦唇边,他张开嘴,乖乖吃粥,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脸。
她暗暗瞪他,受伤了还这么强势做什么?
一碗饧粥吃完,裴英娘眼光四下里乱瞟,觉得自己快烧熟了,头顶可能正在往外冒烟。
房中婢女们面上羞红,收拾了食案碗碟出去。
过一会儿鱼汤送来了,裴英娘任劳任怨,依旧一勺一勺喂李旦喝汤。
她出去洗手,回到房里,发现刚刚看的书册被挪到床褥上去了,脚踏上的锦被也换了个地方。
李旦抬眼看她,明明是从下往上仰视,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拍拍空着的半边床褥,“过来。”
裴英娘走到床褥边,垂眸看他,语气带着笑意,“阿兄,我就在脚踏上睡,碰到你的伤口怎么办?”
昨晚什么都不知道,才紧紧扒在他身上抱着他睡。
李旦眉心轻拧,浓睫在眼窝处罩了层淡淡的阴影,这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脆弱,“上来。”
裴英娘叹口气,小心翼翼爬上床,搬了几块枕头挡在两人中间,“好吧,我睡这儿……”
话还没说完,李旦抽走枕头,抓住她的手腕,俯身压下来。
“阿兄,你身上还有伤……”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李旦压着她躺下,让她紧靠着自己睡,帮她盖好锦被,闷声笑,“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我没以为……”她眼珠一转,抬手摸摸他的脸,摸到粗粝的胡茬,岔开话题,“阿兄,你瘦了。”
昨夜梦里摸到的是绷带,还以为他胖了,她还嘀咕,白天明明看他消瘦了些。
李旦看着她,目光平静柔和,捉住她的手,逐根亲吻她的指尖,“英娘,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她咬咬唇。
“我和赵道生里应外合,我算计六兄,七兄那次中毒,也是我授意赵氏做的,为的是让阿父警醒,一包让人起疹子的药粉不算什么,如果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呢?我不在乎兄弟们的生死,我也不在乎会不会伤阿父的心,我连阿父都算计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李旦捏紧裴英娘的下巴,逼迫她和他对视,“你喜欢阿父,喜欢令月,你喜欢很多人,在乎很多人,连家仆的儿子你都在意,我和你不一样,是不是很厌恶这样的我?”
他眼底幽沉。
裴英娘愣愣地仰望着他,杏眼圆瞪,“阿兄,我不会讨厌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李旦笑了笑,眼眉依旧冰冷,“英娘,你刚进宫的时候,我对你就和对其他人一样,不冷不热,为什么你愿意亲近我?”
裴英娘呼吸一窒,继而变得急促。
“你无依无靠,以为我是一个温和体贴的兄长,信任我,依赖我,向我寻求庇护,其实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李旦捧起她的脸,低头吻她的唇,他的吻冰冷又灼热,良久才松开她,问,“还喜欢我吗?”
裴英娘气喘吁吁,晕晕乎乎,半天才缓过来,又气又笑,“阿兄,你以为我是因为仰慕你的品格才喜欢你的?”
李旦不语。
他一直以兄长的身份和她相处,知道她重视亲人,他便尽量做一个完美无缺的好兄长,压抑自己的本性,她看到的一切,并非真实的他。捅破窗户纸后,他直接逼她答应亲事,迫不及待娶她为妻,强迫她适应新的身份,小心藏起真正的自己,不让她发现他的真面目。
太急切了,没给她考虑的时间,几乎是强迫她点头,生怕她会拒绝,所以他患得患失,怕她会后悔,会失望。
如果不是李旦身上有伤,裴英娘真的很想捶他几下。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一骨碌坐起身,避开李旦的伤口反压到他身上,居高临下俯视他,“我第一次在裴家门前见到阿兄的时候,以为你脾气古怪,不敢和你搭话。等我进了宫,宫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害怕。别人都不理我,只有你脾气好,还肯搭理我,所以我才亲近你。”
她一开始打算远远观望,偷师学艺,后来接触得多了,发现李旦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淡,她不清楚他对别人怎么样,至少他对她一直很好。
“阿兄,你不用当光风霁月的君子,也不用当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是你,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她叹口气,俯身贴着李旦的胸膛,“当然你得一直对我这么好,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李旦默然不语,长长的沉默过后,他抬手轻抚她的发鬓,轻声说,“好,你记住,喜欢现在的我,以后也要一直喜欢下去,明白吗?”
李贤的逼宫之举比他预料的要快,接到密报的那一刻,想到她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几乎忘了呼吸,回长安的路上,终于明白什么是心急如焚,每一刻都是痛苦的煎熬。
以后他什么都不会再瞒着她了,所以他要她保证,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得喜欢他。
他还是不放心。
裴英娘闭上眼睛,手指抓紧李旦的衣襟,“我有把葵花扇子,镶金翠竹的扇柄,缀了貔貅玉石扇坠,后来不小心摔坏了,扇坠裂成两半,我把扇子收起来,不敢让别人看见……阿兄知道为什么吗?”
李旦静静听她说下去。
她依然闭着眼睛,不疾不徐道:“那天我和阿父在凉亭下棋,阿姊在旁边逗猫玩,近侍走过来,说要再次为阿兄选妃,世家女郎们都进宫了……我不小心摔了手上的扇子,扇坠砸在脚尖上,特别疼,疼得我眼圈都红了……”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只觉得怅然若失。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某个寒冷的冬夜,忽然从梦中惊醒,背后暖洋洋的,李旦怕她冷,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听到她翻身,宽厚的手轻摸她的脸颊,低头吻她,“做噩梦了?别怕。”把她搂得更紧。
那一刻,她忽然懂了。
夜已经很深了,滴漏发出嗒嗒声。
狂喜和惊愕同时浮上心头,李旦一时失声。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微笑,顾不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猛然坐起,捏着裴英娘的手,把她抵在床脚的锦被上,灼热的身体牢牢地桎梏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英娘浑身瘫软,因为李旦的气势,还因为说出心底最隐秘的事情,好像把自己整个掏空了。
这对她来说很艰难。
“你也没问啊……”她负气似的说,扭过脸,眼眶泪花闪闪,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