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西边树林中,人影一闪,一个宫妆妇人已现身出来,这位妇人面悬轻纱,一身锦绣,极其华丽,映着日光,一片五彩斑斓,宫妆云溪之上,缀满明珠美玉,其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婀娜刚健兼而有之,正是霍紫鸢的母亲幽冥夫人傅青衣。她身后左右的四位妙龄少女,当是她随身爱婢“春花”、“秋月”、“夏雨”、“冬晴”了。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四位婢女,面临强敌,也是昂然俏立,丝毫不假颜色,羽衣仙姿,各有妙态,左面少女春花手上捧着一支形式古雅的“湘妃笛”,右面少女秋月手上托着一口青鲨皮鞘垂有长穗的短剑。如此风华,真个神仙中人了。
“狼山一别,已有三十年了吧!李玄幽!”傅青衣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胆子不小,一双腿是怎么断的,都忘记了吗?若非我为你求情,当年智伯一剑就取了你的狗命!想不到你狗眼看人低,居然敢于趁我不在,招惹我的女儿?说吧,我已经来了,你待如何?”
李玄幽面色一沉,涩声道:“夫人何必丝毫不念旧情,如此咄咄逼人?”
傅青衣冷冷一笑道:“笑话,是我咄咄逼人,还是你咄咄逼人?连一个后生小辈你也能下得去手,这做人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不成!?”
傅青衣这番话,说得不徐不疾,面对故人,虽然看不出一些敌对神态,然而却不难听出话中的凌厉杀机。
三十年前,正是玄幽老人名震一时的年代。他连战河洛、三晋、关中各地豪杰,竟是无一抗手,心中得意之下,竟然到了幽冥神教,挑战幽冥神教霍智伯。那时霍智伯闭门封剑已久,江湖中事,极少插足,夫妇俩涵养极好,不欲应战,谁料李玄幽竟咄咄逼人,幽冥神教霍智伯迫不得已出手一击,李玄幽双足竟齐断在他一剑之下。霍智伯要将他杀掉,傅青衣力阻,霍智伯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饶了李玄幽一命。后来李玄幽走入黑道,参加了那一次正邪生死相拼的“鄂州之战”,再次败北,遂远潜大漠,三十年中,不敢出头露面。这段历史,江湖中知道的人并不多,当年参与鄂州之战的老一辈英雄豪杰,也都一一墓木早拱,驾鹤西游,李玄幽这才敢出头露面,但还是投靠晋王,并未以自己一己之力重现江湖。当此之时,李玄幽内力损耗大半,已是难堪再战,端木羽被裴继欢杀掉,季盛平也只剩了一半真气,幽鬼虽多,傅青衣杀人的手段李玄幽早就见识过,此刻应战,他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了。
玄幽老人知道傅青衣是个鬼神不惧的人物,江湖中也极少有人敢惹到她的头上去,眼见此下形势,定当难以脱身,只好道:“你待如何?”
傅青衣冷笑道:“我新练成几门神功,正要找人喂招。既然你亲自到此,我斗胆请你赐教一二,若是我输了,自然饶你前去,若是你输了,又当如何?”
玄幽老人被她逼得毫无退路,牙关一咬,道:“我从此退出江湖,老死山林!”傅青衣点了点头道:“很好,算你光棍。”她缓缓退后三丈,双手倒负背后,淡淡地望着玄幽老人。但见玄幽老人喉间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响起,他那身月白外袍,宛若忽然遇见了一阵狂风般,渐渐鼓胀起来,他坐在四轮车上瘦削的半截躯体,这一霎竟像是吹足了气的气球也似的,胀得又大又圆,一头长发,纷纷竖立,地上尘土败叶,但见他双掌一合,一柱巨大的风柱,猛地向傅青衣撞了过去!
傅青衣依然一声不吭地默默向他注视着,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一动也不动,从玄幽老人掌下扑来的那股劲风一到她的身前,立刻宛若碰见一个巨大的风口袋一般,来得热闹,去得却是无声无息!裴继欢、霍紫鸢、季盛平等人在这一刻,都看出了究竟。原来玄幽老人毕生精炼的“小天池”掌力全力而出,不意在袭向傅青衣的中途,却明显遇上了傅青衣得自幽冥神教老一代“幽冥神教”霍智伯的“移花接木”神功,而将大片风柱运施真力,化为静静乌有,风柱中的沙石碎叶疾若雹矢四处飞散,四面幽鬼,纷纷惨嚎倒地!
平心而论,双方功力其实难分轩轾,只是玄幽老人万万没料到,他当年败在霍智伯的剑下曾经眼见一次的移花接木神功,竟然也被傅青衣练成了,当下只气得脸色苍白,久久不置一言。傅青衣冷冷一笑说:“你神功果然高明,可见你穷居大漠,当年的功夫丝毫未曾落下:如何,你苦练本领,是为了回来找智伯报仇的么?”
玄幽老人脸色冷漠之极,只听傅青衣又微笑一声,道:“久仰你私下秘练的暗器雷公钉出神入化,本座意欲一并领教,不知你意下如何?”
玄幽老人万万没料到连自己躲在深山大漠中苦练的暗器雷公钉从未现面江湖,居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傅青衣探听了去,不禁大为沮丧,沉声道:“兵器出手,难免死伤。霍夫人,你真的要跟我比暗器么?”
傅青衣冷笑道:“你身上几斤几两我是知道的,你有什么新练的本事,大可一并使出来叫我见识见识,也好让我知道,你曾号称武学奇才,并非虚妄!”
其实暗器之学,大凡功成名就或江湖耄宿,都不愿多用,除非以暗器闻名者外,一般诸如红拂女风栖梧太玄真人或傅青衣李玄幽之辈,大多碍于一派宗师身分,决不肯轻易动用暗器。如今傅青衣既然主动说出,当是再好不过,玄幽老人当下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傅青衣仍然不动声色地静立一边,等待玄幽老人的出手,她的武功已到化境,非同等闲,在江湖中的名声,还远在她的丈夫、霍紫鸢的父亲霍智伯之上,那是天下公认的;倒是玄幽老人??????在江湖中的传说并不太多。
四轮车上的玄幽老人缓缓揭开了覆盖在他下体的那袭皮裘。
他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残废,两条裤管空空垂下,自膝盖以下,空空如也。当年他上门挑衅,霍智伯将他双腿筋脉挑断,也未曾取他两条腿,大约多年后的鄂州之战,那一场血战中,玄幽老人的双腿才真正失去了。
但见玄幽老人双掌轻轻在四轮车的扶手上一拍,他的月白外袍再次无风自动起来,原本在四轮车中安坐的玄幽老人,竟然不倚手脚之力,缓缓凌空而起,直到离车尺许上下,才行停住,正是上乘轻功中顶尖的“白日飞升”之术。他在这一霎飞身直起,向着傅青衣纵落了过去。眼看玄幽老人飞纵而至的身子,几乎已触及地面的一霎,蓦地一个倒翻,呼然作响中,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如此一来,便十足地成了“以手代脚”,“啪”地一声,随着他手掌在地面轻轻一拍,整个身子又自飞弹了起来,如是乎三易其势,宛若一只巨大的皮球,就在第三次落向地面时,身躯不再纵起,依然是头下脚上之势。
便在这一霎,傅青衣已如长虹贯日般地腾空飞起,大股劲风,当头罩落。她一身华丽宫妆,满头珠翠,如此盛妆,竟然无碍她轻功的施展。但见她莲翘轻点,竟然气极所致,身躯悬于半空,平平不坠,如此深厚的内力,显是骇人之极。如果仅以接触而论,女子一只脚掌那是要比普通人的一只手掌稍小,她莲足一点,地上几乎连印痕也未曾留下,是以两人功力几乎相同,玄幽老人没了双腿,便成了一个后天的缺陷。较之傅青衣的从容不迫,神仙姿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闻掌风一响,随着玄幽老人双掌拍出,一道尘烟自地上离地而起,飞龙经天般向着傅青衣脸上击来。战端轻启,化静为动,两条人影在半空中鬼魅一展,有似穿花蝴蝶,又同剪波双燕,一连串的星掣电闪,两个旋风般旋转的人影几乎合二为一。
只听啪地一声,两条人影在半空中一触即分,在这一霎,随着玄幽老人翩然半侧的身势,“叮”地一声脆响,已自发出了独门暗器“雷公钉”。玄幽老人既成雷公钉以来,向不轻发,一发必中。所谓“雷公钉”,乃是其身扁平,遍体生有倒刺的透骨钉一类的暗器,质地既坚,打磨得十分薄锐,注以内力,便具有十分杀伤能力。这一霎,随着玄幽老人的出手,两道寒光闪电般从他掌心飞出,化成两条银光闪烁的弧线倏地飞到傅青衣身侧左右,电光石火般向傅青衣两肋飞切过来。
傅青衣早有防备,见他双手一动,娇躯微微一偏,玄幽老人的全力一击,悉数落空。阳光之下,两支雷公钉一击不中,有若流星般交叉从半空飞过,看起来简直就似擦着傅青衣衣边而过,险到了极点。傅青衣全身的一个后仰,宛若跃波金鲤,飞身纵出。
随着傅青衣倒仰直窜而出,空中尖声再起,那两支“雷公钉”,竟又在半空重现。两支暗器,宛若活生生的有生命一般从半空飞下,擦着水面,双飞直起,两点飞星,再次向着傅青衣甫的身子疾袭过来。面对这神秘诡异的暗器,傅青衣却是胸有成竹,但见她身躯再次腾空飞起,两支比翼双飞的雷公钉倏地从她背下擦身而过,再一次打了个空。玄幽老人怎么也没料到傅青衣居然有此身手,轻功已然高到如此境界,心头一惊,便决定自此而止。随着他腾空一个倒翻,噗噜噜衣袂飘风,大鹰天降般已自落向四轮小车。那两支锋利无比的雷公钉恰在此时翩然飞回,玄幽老人把手一招,已将两支雷公钉收在掌心。
几乎与他同时不差先后落地的傅青衣却在探出的一只莲足将及地面的一霎,猛地大袖一拂袖,劲风鼓荡之下,发出了幽冥神教的独门暗器――“阎王针”,半空中“嘶”地声响,几缕尖音,小到几乎与蚊鸣也相差无多。却是此起彼应,一经出手,飞针已达。她的功力比之女霍紫鸢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玄幽老人自然知道厉害,随着他飞卷的双袖,有如狂飚一阵,细小的飞针已是荡然无存。但傅青衣的手段远不止于此,就在她纤纤玉手抬手拢发的一霎,一枚阎王针恰于他右耳边蚊鸣飞过。
飞针暗器,体轻质弱,向来不能及远,过之三丈,其力必衰。但傅青衣却能练到力及七丈,委实是惊世骇俗,天下也只此一人了。玄幽老人只觉耳垂微微一痛,一点红点,自耳垂渐渐现身,滴答一响,他肩膀上掉落了一颗触目惊心的红色!玄幽老缓缓抬起一只手,摸了一下,静静地移指眼前,一霎间,脸色大变。
傅青衣淡淡一笑道:“承让。”
玄幽老人忽然慨叹一声,道:“夫人飞针神出鬼没,老朽自愧不如,自甘居败,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