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他十五年前认识她?”

“他们曾经订过婚。”亨莉埃塔回到沙发边坐下,“我明白了,我得把一切从头到尾解释清楚。约翰曾经不顾一切地爱着薇罗尼卡。而薇罗尼卡当时是——当然现在也还是——一等一的泼妇。她是一个不可一世的自大狂。她要求约翰放弃一切,成为薇罗尼卡·克雷小姐温驯的小丈夫。约翰与她断绝了关系——做得相当正确。但他因此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当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娶一个与薇罗尼卡截然不同的女人。他娶了格尔达,用比较粗俗的话来形容,她就是个一等一的傻瓜。这一切都非常美满和安全,但谁都能看得出,迟早有一天,与一个傻瓜一起生活会将他彻底激怒。他有过好几次外遇——但都毫不重要。格尔达,当然,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但我则认为,在这十五年间,约翰心中始终有个结——与薇罗尼卡有关的心结。他从未真正放下过她。然而,上星期六,他再次与她相逢。”

沉默了很久之后,波洛轻柔地说道:“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直到凌晨三点才回到空幻庄园。”

“您怎么知道的?”

“有个女佣那天牙疼,睡不着。”

亨莉埃塔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露西家的用人实在太多了。”

“但您也知道此事,小姐。”

“是的。”

“您怎么知道的?”

亨莉埃塔再次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她缓缓回答道:“我一直守在窗边看着,我看见他回屋来的。”

“牙疼吗,小姐?”

她向他微微一笑。

“另一种疼,波洛先生。”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波洛说:“我陪您走回去吧,小姐。”

他们穿过小径,走出大门,一路进入栗树林之中。

亨莉埃塔说:“我们不必走到游泳池那边。我们可以向左上坡,沿着上方的小路走到花间小径。”

有一条羊肠小道沿着陡峭的山坡通向灌木丛。走了一段之后,他们来到一条比较宽的小路,在栗树林的上方,沿着山坡的走势蜿蜒。此刻,他们来到一条长凳边,亨莉埃塔坐了下来,波洛坐在她的身旁。他们的头顶与身后都是灌木丛,而下方则是栗树林。长凳面前是一条蜿蜒下行的小路,通往远处那微微泛着波光的蓝色水池。

波洛沉默地望着亨莉埃塔。她的面容很放松,刚刚那种紧张的情绪已经不见了。她的面庞看起来比较圆润,也比较年轻。波洛能够想象得出她小时候的模样。

最后,波洛十分温和地说:“您在想什么,小姐?”

“想安斯威克。”

“安斯威克?那是什么地方?”

她极尽温柔地向他描述着安斯威克。那栋庄严的白色大屋,巨大的木兰树,整整一片树木葱郁的山坡。

“那是您的家吗?”

“并不算是。我原先住在爱尔兰。我们以前都会去安斯威克度假。爱德华、米奇和我。那里其实是露西的家。它原是她父亲的产业。他过世之后,传给了爱德华。”

“没有传给亨利爵士?但他不是获得了老先生的爵位吗?”

“哦,那是爵级巴斯司令勋章。”她解释道,“亨利只是一个远房表亲。”

“那么,爱德华·安格卡特尔之后,安斯威克要传给谁呢?”

“真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爱德华不结婚的话——”她顿了顿,面上掠过一丝阴云。赫尔克里·波洛不知此刻她心中浮现的是什么事。

“我想,”亨莉埃塔缓缓地说,“它将传到戴维手中吧。这也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露西把他请过来。戴维和安斯威克?”她摇摇头,“不知怎么的,似乎搭不上边儿。”

波洛指着他们面前的小径。

“昨天,小姐,您就是沿着这条小径来到游泳池边的吗?”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不是,我走的是主屋边上的那条路。爱德华是从这条路走过去的。”她突然转身面对他,“我们一定要谈这件事吗?我真恨那游泳池。我甚至痛恨空幻庄园。”

波洛低声呢喃道:

我痛恨那小树丛背后的可怕空洞;

它那田原之上的双唇沾染着血红的荒野,

斑斑红棱的暗礁沉浸于对鲜血的无声恐惧,

而那回声,无论问她什么,都只答“死亡”。 注 此段诗文节选自英国桂冠诗人,第一代丁尼生男爵,阿佛烈·丁尼生男爵的诗作《莫德》。

亨莉埃塔大惊失色地转脸望向他。

“丁尼生。”波洛说着,一边骄傲地点点头,“这是你们的丁尼生男爵的诗。”

亨莉埃塔喃喃地重复道:“而那回声,无论问她什么……”她近乎于自言自语地继续道,“当然了——我明白了——就是它——回声!”

“您说的回声是指什么?”

“这个地方——空幻庄园本身!我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星期六我和爱德华沿着山脊散步的时候。这里有安斯威克的回声。而这就是我们安格卡特尔家的人的真正意义。回声!我们是不真实的——不像约翰那样真实。”她转向波洛,“我真希望您有机会认识他,波洛先生。与约翰相比,我们都不过是影子罢了。约翰才是真正活生生的人。”

“在他临死那一刻,我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小姐。”

“我知道。你会觉得……约翰死了,而我们这些回声,却还活着……这就好像,您知道,一个极其糟糕的笑话。”

她面上的青春气息又消失了。她的双唇因突然涌上的痛楚而扭曲。

当波洛开口问她问题时,她一时之间并未领会他在说什么。

“很抱歉,您刚刚说什么,波洛先生?”

“我是问您的阿姨——安格卡特尔夫人——喜欢克里斯托医生吗?”

“露西?她是我的表姐,不是阿姨。是的,她很喜欢他。”

“那您的——表兄?——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先生——他喜欢克里斯托医生吗?”

她的声音,波洛暗忖,有点儿不自然。她回答道:“不太喜欢——但他们俩完全不熟。”

“还有您的——另一位表亲?戴维·安格卡特尔先生呢?”

亨莉埃塔微笑起来。

“我想,戴维痛恨我们所有人吧。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读《大英百科全书》。”

“啊,多么严肃的性格。”

“我很同情戴维。他的家庭生活相当不幸。他母亲的精神不太正常——是病人。所以,他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尽量让自己感到优越于其他所有人。在这一招行得通的时候,一切都没问题,但时不时总会行不通,这时,那个脆弱的戴维就会暴露出来了。”

“他是否感觉自己优越于克里斯托医生?”

“他努力想要这样做——但我觉得并不成功。我怀疑约翰·克里斯托正是戴维竭力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因此,他很不喜欢约翰。”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错——自我保护,自信心,男子气概——都是很重要的男性品质。这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亨莉埃塔没有回答。

穿过栗树林,在游泳池边,赫尔克里·波洛看见有个男人正俯着身,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

“您说什么?”

波洛说:“那是格兰奇警督的手下。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猜是线索吧。警察不总是在寻找线索吗?香烟灰、脚印、烧过的火柴。”

她的语气中含有一种苦涩的讥讽。波洛严肃地回答:“是的,他们会寻找这一类东西——而且有的时候,他们能找到。但在这样的一桩案子中,萨弗纳克小姐,真正的线索往往埋藏于相关人士彼此之间的关系中。”

“我好像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很多细节。”波洛一边说着,一边仰起头,半闭起眼睛,“不是烟灰或橡胶鞋跟印——而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间的举动……”

亨莉埃塔立即转头看向他。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但并没有转回头来。她说:“您是想起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想起您当时是如何疾步上前,从克里斯托太太手中取过左轮手枪,然后让它掉在了游泳池里。”

他感觉到她微微一震。但她的声音仍然相当正常和冷静。

“波洛先生,格尔达有那么一点儿笨手笨脚。在当下受到震惊的时刻,如果那把手枪里还有子弹的话,她也许会开枪——也许会误伤其他人。”

“但您那样也挺笨手笨脚的,不是吗,把枪掉进池子里?”

“嗯,我当时也受到了震惊。”她顿了顿,“您想暗示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坐直了身体,转过头,以轻快而实事求是的语气说道:“如果那把左轮手枪上有指纹,我是指,在克里斯托太太拿起手枪之前就留下的指纹——我确实很想知道会是谁的——但现在,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亨莉埃冷静而稳定地说:“意思是您认为那是我的指纹了。您在暗示是我开枪打死了约翰,然后把手枪留在他的身边,好让格尔达过来时捡起来,握在手中。这就是您想暗示的事,对吗?但当然,如果真是我做的,相信您会承认,我有足够的智慧会首先擦掉自己的指纹吧!”

“您当然有足够的智慧预见到,小姐,如果确实是您做的,但如果手枪上除了克里斯托太太的指纹外别无其他人的指纹,这件事就非常不可思议了!因为你们大家前一天都用这把手枪射击过。格尔达·克里斯托不太可能会在使用这把左轮手枪之前,先把它上面的指纹都擦干净吧——她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那么您认为是我杀死了约翰?”

“克里斯托医生在临死前,说:‘亨莉埃塔。’”

“而您认为这是指控?这不是。”

“那这是什么?”

亨莉埃塔伸出一只脚,用脚趾头描绘着地上的图案。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难道您忘了吗——我在不久之前告诉您的事?我是指——我们之间的关系?”

“啊,是的——他是您的情人——因此,临死之时,他说:‘亨莉埃塔。’这的确非常感人。”

她恼怒地瞪着他。

“您一定要这样讥讽人吗?”

“我并没有在讥讽。但我确实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而我认为,您正在试图这样做。”

亨莉埃塔静静地说:“我之前就告诉过您,我并不是特别诚实的人——但当约翰说‘亨莉埃塔’时,他的确不是在指控我杀害了他。您难道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我们创造事物,而不太有夺取他人生命的能力?我不会杀人的,波洛先生。我根本做不到。这是不折不扣的赤裸裸的事实。您怀疑我,仅仅是因为一个濒死之人喃喃地说出了我的名字,而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克里斯托医生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非常有活力,意识非常清晰,就好像医生在动手术时明确而急切地说出‘护士,拿镊子来’一样。”

“但是——”她似乎一下子迷失了,吃了一惊。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快速道:“而且,并不仅仅因为克里斯托医生临死之前所说的这句话。我完全不相信您有能力预谋杀人——那是不可能的。但你有可能被一阵突然涌起的强烈的愤恨所驱使而开枪——而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小姐,您具备那种创造性的想象力以及能力,来掩盖您的作案痕迹。”

亨莉埃塔站起身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惨白,身体颤抖,望着波洛。然后她忽然抱憾一笑,说:“我还以为您喜欢我。”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一口气。他悲伤地说:“这正是我的不幸。我确实喜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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