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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离开纳斯庄园后,波洛去了附近的一个村子,经过打听,他找到了塔克一家居住的房子。波洛敲了敲门,屋里塔克太太说话声音很大,盖过了敲门声,所以一时没有回应。

“吉姆·塔克,你成天脑子在想些什么,穿着脏靴子就往我的油漆地板上踩!我不是说了一次两次了吧,还要我说几千次啊!我擦了整整一个上午,现在你看看都弄成什么样子了!”

塔克先生微弱地咕哝了两声,纯属安抚性质。

“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整天只想着用收音机听体育新闻。再说,脱个靴子能花你几分钟啊。还有你,盖瑞,管好你的棒棒糖,不要用黏黏糊糊的手来碰我的银茶壶。玛丽琳,有人敲门,去看看是谁。”

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探出头来,怯懦地盯着波洛看。她嘴里含着棒棒糖,一边腮帮子鼓鼓的。胖嘟嘟的,长着一双蓝色的小眼睛,像只小猫儿一样可爱。

“妈妈,是位先生。”她喊道。

塔克太太走到门前,脸色有些泛红,脸颊上面还沾着一小撮头发。

“什么事儿?”她声音很刺耳。“我们不需要……”她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我想想看,呃,我那天是不是见你和警察在一起?”

“唉,夫人,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波洛说着,毫不犹豫地跨进了门槛。

塔克太太顿时不悦地瞥了一眼波洛的双脚,但波洛穿着黑漆皮鞋,只在大路上走过,所以没往塔克太太擦得锃亮的油漆地板上掉一丁点儿泥土。

“先生,赶快进来吧。”她说着,退到一侧,推开了右手房间的一扇门。

波洛被领进了一间可以说是极其整洁的小客厅。屋里有股家具抛光剂的味道,客厅里有一套黑色栎木雕花的家具,一张圆桌,两盆天竺葵,一座精致的铜制炉围,还有各式瓷器饰品。

“先生,请坐。我不记得该怎么称呼你。不过,我确实没听到过你的名字。”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波洛即刻回答道,“我再次来到这一带,一是向你表示哀悼,二是向你打听案情调查是否有了进展。我相信杀害你女儿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见过,”塔克太太的话里带着些怨恨,“真是可耻。要我说,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警察才不想费事儿去管呢。警察顶什么用?如果他们都像鲍勃·霍斯金斯一样,我想全国不到处都是犯罪的才怪呢,像霍斯金斯,只会照看公家停放的车辆。”

这时,塔克先生脱掉了靴子,只穿着袜子走到门口。他是个大块头,红着脸,表情很温和。

“警察没毛病,”他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儿沙哑,“警察也是人,也有难处。要找到这些杀人狂,哪有那么容易。他们看起来和你我没什么两样,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在塔克先生身后,站着给波洛开门的那个小女孩儿,另一个估摸着有八岁的小男孩儿在小女孩儿身后探头张望。两个人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盯着波洛看。

“我想,这是你的小女儿吧。”波洛说。

“这个是玛丽琳,”塔克太太说,“这个是盖瑞。盖瑞,听话,过来向叔叔问好。”

盖瑞往后躲了一下。

“他呀,可害羞了。”妈妈说。

“先生,我想你肯定是个好人,”塔克先生说,“还特意过来询问玛琳的情况。唉,这件事的确很不幸。”

“我刚刚拜访了弗里亚特太太,”波洛说,“发生这样的事,她心里很难过。”

“事情发生之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塔克太太说,“她上了年纪,在自己的院子里发生这样的事,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波洛再次注意到,人们下意识地认为弗里亚特太太才是纳斯庄园的主人。

“她觉得自己应对这件事负点儿什么责任,”塔克先生说,“其实,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

“究竟是谁提出让玛琳扮演受害者的?”波洛问道。

“伦敦来的那位写书的女士。”塔克太太回答道。

波洛温和地说:

“但她对这里不熟悉,她连玛琳是谁都不知道。”

“是马斯特顿太太把那些女孩儿召集到了一起,”塔克太太说,“我想是马斯特顿太太让玛琳扮演受害者的。不过,我得说,玛琳对这个主意还挺高兴。”

波洛感到,自己再次碰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意识到奥利弗夫人最初请他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了。有人一直在进行暗箱操作,通过其他大家认识的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奥利弗夫人,还有马斯特顿太太,她们都只不过是幌子罢了。他说:

“我一直有个疑问,夫人,玛琳是不是以前就认识这个……呃……杀人狂。”

“她不会和那种人接触的。”塔克太太的话里透着正直。

“哦,”波洛说,“但正如你丈夫所说,这些杀人狂又没把‘杀人狂’三个字写在脸上。他们看起来就像……呃……与你我没什么两样。有人可能在游园会上,甚至在那之前,就和玛琳聊过天,彬彬有礼地和她交朋友。也许还会送她礼物。”

“哦,先生,不会的,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陌生人送的礼物玛琳是不会收的。我对她的教育很全面。”

“但她可能当时没看出有什么坏处,”波洛坚持说,“说不定给她东西的是某位善良的女士。”

“你是说,像租住在磨坊茅庐里的莱格夫人这样的年轻人?

“是的,”波洛说,“就像那样的人。”

“给过玛琳一支口红,这事还真有,”塔克太太说,“我当时气坏了。我说,玛琳,不许你把这玩意儿往嘴上抹,看你爸怎么说你。她得意扬扬地说,是住在磨坊茅庐里的那位女士给的。她说这支口红很适合她。我跟她说,不要信那些伦敦女士的话。在脸上擦脂抹粉,把睫毛弄黑,她们怎么做都可以。但是,你是一个正派的女孩子,得用水和肥皂洗脸,等你长大了再说别的。”

“但我想,她未必会听你的话。”波洛笑着说。

“我一向说话算数。”塔克太太说。

胖乎乎的玛丽琳突然咯咯地大笑起来。波洛敏锐地瞥了她一眼。

“莱格夫人是不是还送玛琳别的东西了?”

“她还送了一条围巾什么的——玛琳再也用不上了。样子好看,但质地不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塔克夫人点了点头说,“我小时候也在纳斯庄园干过活,那个年代的女士们都穿戴这种东西,颜色并不鲜艳,都是尼龙和人造丝做的,当然也有真正的好丝绸。哎呀,有一些塔夫绸裙子非常耐穿。”

“女孩子们都喜欢鲜艳一些的,”塔克先生宽容地说,“穿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我倒不介意,但抹口红我可看不惯。”

“我可能对她有点儿苛刻,”塔克太太说着,眼睛马上模糊起来,“而且她死得那么惨。真希望当时对她没那么刻薄。唉,最近好像不是麻烦事,就是一个个的葬礼。俗话说,祸不单行,还真是这么回事。”

“还有其他亲人去世?”波洛礼貌地问道。

“我妻子她父亲,”塔克先生说道,“他深夜从‘三只犬’酒馆回来,乘渡船到码头上岸的时候,一脚踩空了,掉进了河里。按理说这么一大把年纪,应该好好在家里待着。但这些老家伙,你还真拿他们没办法。他呀,总是在码头闲逛。”

“不过,我父亲一直都是个驾船老手,”塔克太太说,“过去就给弗里亚特先生照看过船,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倒不是说,”她的话音明朗起来,“他的去世我们有多么悲伤,毕竟他都九十多岁了,还经常惹人生气,总是喋喋不休说些胡话,也算到年纪了。我们当然要把他好好地安葬——两次葬礼花了不少钱啊。”

波洛倒没考虑她说的这些经济花销——一些过去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翻腾。

“一个老人,在码头上?我记得和他聊过天。他是不是叫——”

“先生,他叫默德尔。这是我结婚前的姓氏。”

“你父亲,我好像记得,原来是纳斯庄园的园丁主管。”

“不对,那是我大哥。我们家里共有十一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她骄傲地说,“默德尔家的人在纳斯庄园干了很多年的活儿,但现在都各奔东西了。父亲是最后一个留在纳斯庄园的人了。”

波洛轻声说道:

“纳斯庄园会一直都是弗里亚特家的地盘。”

“先生,你说什么?”

“我在重复你老父亲在码头上对我说过的话。”

“啊,父亲总是胡说八道。我经常会让他闭嘴。”

“这么说,玛琳是默德尔的外孙女,”波洛说,“明白了,我开始明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极其兴奋,“你是说,你父亲是在河里淹死的?”

“是的,先生。他的确喝多了。不过,他的酒钱是从哪里来的,我还真不知道。当然,他会在码头上帮人们摆渡或是停车,不时赚些小费。他背着我把钱藏起来倒很有一套。当然,他过去经常酗酒,让我一直很担心。结果,那次到了码头下船的时候,失足掉了下去,就给淹死了。第二天,他的尸体被冲到了赫尔茅斯。不过,这可真是桩怪事,原来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他都九十二了,而且还是半聋不瞎的,出了事倒也说得通。”

“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儿。”

“呃,意外嘛,难免的——”

“意外,”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站起身,讷讷地说道:

“我早就应该猜到的,很早之前就应该猜到了。那孩子其实已经告诉我——”

“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波洛说,“我再次向你女儿还有你父亲的去世表示哀悼。”

他与塔克夫妇握手后离开了房子。他自言自语着:

“我太傻了——真是傻,我把整个事情给弄颠倒了。”

“喂,先生。”

声音很低,而且很谨慎。波洛环顾四周。那个叫玛丽琳的胖女孩正站在房屋墙壁的阴影处,招手示意他过去,小声地说道:

“妈妈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她说,“玛琳的那条围巾不是那位女士送给她的。”

“那是哪里来的?”

“是在托基买的。还买了一些口红和香水——巴黎‘纽特’牌香水——名字很好玩儿。还有一罐粉底霜,她是在广告里看见的。”玛丽琳咯咯地笑了起来,“妈妈不知道,玛琳把这些东西都藏在了她的抽屉后面,冬天穿的马甲下面。一到照相的时候,她就会去公交站的洗手间里打扮。”

玛丽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妈妈不知道有这些东西。”

“难道在你姐姐去世后,你妈妈也没有发现这些东西?”

玛丽琳摇了摇她长着金色蓬松头发的脑袋。

“没有,”她说,“不过,现在是我的了,在我的抽屉里。妈妈不知道。”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

“玛丽琳,你真聪明。”

玛丽琳害羞地咧着嘴笑。

“伯德小姐说我再怎么用功,都上不了文法学校。”

“文法学校没什么了不起的,”波洛说,“跟我说说,玛琳是从哪里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的?”

玛丽琳专注地盯着一根排水管。

“不知道。”她咕哝着。

“我想你肯定知道。”波洛说。

他厚着脸皮从兜里掏出一枚半克郎硬币,接着又加了半克郎。

“我知道,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新出的口红叫‘胭脂吻’。”

“听起来很棒啊。”玛丽琳说着把手伸向了五先令。她急促地小声说:“她过去就喜欢窥探,背地里还看到过一些别人干的事儿。只要玛琳答应不跟别人说,他们就会给她一件礼物,明白了吧?”

波洛松开了手里的五先令。

“明白了。”他说。

他向玛丽琳点了点头就走了。他又小声咕哝了一句,但这次的含义更加深刻。

“明白啦。”

这么多线索现在都各就其位了。不过,线索还不完整,脉络还不是很清晰——但至少路子是对的。一直都有一条很清晰的线路,只是他之前脑子没开窍。与奥利弗夫人的初次谈话,迈克尔·韦曼的只言片语,在码头和默德尔那次意味深长的聊天,布鲁伊斯小姐启发性的那几句话,还有艾迪安·德索萨的到来。

村邮局旁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波洛走了进去。几分钟后,他接通了布兰德警督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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