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詹姆斯:
你一直是我最忠实、最宽容的读者之一,因此,收到你的批评时我感到极为不安。
你抱怨说我写的谋杀太文雅了——事实上就是缺少血腥。你渴望一起“血淋淋的暴力谋杀”,一件不容置疑的谋杀案。
这就是特别为你而创作的故事。希望它能让你满意。
爱你的妻妹阿加莎
第一章 十二月二十二日
1
斯蒂芬竖起外衣的领子,沿着站台轻快地走着。头顶的雾气笼罩着整个车站,巨大的引擎发出洪亮的嘶嘶声,把大团大团的蒸汽吐进阴冷潮湿的空气中。一切都是脏脏的,蒙上了污浊的烟尘。
斯蒂芬厌恶地想着:多么肮脏的国度,多么肮脏的城市!
他对伦敦最初的兴奋感——那些商店、饭馆和穿着入时的迷人女郎——已荡然无存,现在他看到的这座城市,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人造宝石,镶嵌在肮脏的底座上。
假如他现在身在南非……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思乡的痛楚。阳光,蓝天,开满鲜花的花园,清新的蓝色花朵,白花丹篱笆,每家每户的房子上都爬满了蓝紫色的牵牛花。
而这里——泥土、煤尘,还有无止境的、奔流不息的人群——他们挪动、赶路、推搡,就像奋力奔向蚁山的蚁群。
一时间他想:我要是没来就好了……接着,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嘴巴马上抿成一条冷酷的线。不,见鬼!他一定要继续下去!他已经计划了好几年,这是他一直想做的——将要做的事。对,他一定要继续下去!
那一瞬间的犹疑,突如其来的对自己的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值得吗?为什么深陷过去不放?为什么不能忘掉所有的事情——全都是软弱作怪。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不能因为一时的念头而做这做那。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充满自信,意志坚定。他一定会继续下去,实现此次英格兰之行的目的。
他登上火车,沿着过道走,寻找一个空位。他挥挥手打发走一个行李搬运工,自己拿着生牛皮质的行李箱,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查看。这趟车已经满满当当的了。离圣诞节还有三天。斯蒂芬·法尔不愉快地看着拥挤的车厢。
人!没完没了、数不清的人!而且都是那么……那么……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都面目可憎!那么相似,相似得可怕!这些人看起来可不像绵羊或兔子那样温顺。他们中的一些喋喋不休、大惊小怪;还有一些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哼哼唧唧的,更像是猪;就连那些身子细长、鹅蛋脸、嘴巴涂抹得鲜红的女孩子,也一模一样得令人沮丧。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渴望,渴望南非广袤的草原、炽烈的阳光、荒无人烟的……
然而,刹那间,正向一个车厢望去的他屏住了呼吸。那个姑娘完全不同:乌黑的头发,细腻的奶油色皮肤,眼睛像午夜一样深邃、一样黑。那种忧郁而高傲的眼神是南方人所特有的,这样的女郎绝不该出现在这群乏味、可憎的人当中——她就不该来到这沉闷的英格兰中部地区。她应该倚在一个阳台上,嘴里衔着一朵玫瑰花,高傲的头上披着黑色的蕾丝头纱,周围的空气中应该弥漫着尘土、热浪还有血的味道——正是那斗牛场的味道……她应该出现在那些华丽辉煌的地方,而不是挤进三等车厢的一个角落。
斯蒂芬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此时他也没有忽略她那身寒酸的黑色套装、劣质的线织手套、薄薄的鞋子,以及颇具挑衅意味的火红色手袋。但他依旧认为她光彩照人。她靓丽、美妙,具有一种异国情调……
她来这个多雾、寒冷,充斥着忙碌的小蚂蚁的国家干什么?
他想: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谁,来这儿干什么。我一定要……
2
皮拉尔缩着身子紧贴窗户坐着,心想英国人怎么会有股这样的怪味儿呢……这是迄今为止英格兰给她的最深感触,完全不同的气味。这里没有大蒜的味道,没有泥土的气息,香水的芬芳微乎其微。此时,这个车厢里是一种窒闷的寒冷气息——火车发出的硫黄味,一种肥皂的气味和另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气味。她认为那气味来自于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肥胖女人的毛领子。皮拉尔微微吸了吸鼻子,不情愿地吸进一些樟脑球的难闻气味。她暗想:为自己选择这样一种香型可真够可笑的。
汽笛长鸣,火车伴随着响亮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开出了车站。出发了,她上路了。
她的心跳稍微加快了一些。会顺利吗?她能完成该做的事吗?一定会的,一定,一切都考虑周全了……她为一切可能做好了准备。哦,是的,她会成功的——她肯定会成功的……
皮拉尔红唇的弧线微微上扬,使那张嘴突然变得冷酷起来。冷酷而贪婪——就像一个孩子或者一只猫的嘴——一张只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不知怜悯的嘴。
她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着四周。周围这些人,一共七个,他们是多么滑稽啊!这些英国人!他们看起来都很有钱,富有、阔气。瞧他们的衣服,他们的靴子。哦!正如她听说的那样,英国是一个富裕的国家,但也并非样样都好,对,很明显并非样样都好。
过道里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皮拉尔认为他长得非常帅。她喜欢他那古铜色的皮肤、高高的鼻子还有宽阔的双肩。凭借优于任何一个英国女孩的敏锐直觉,皮拉尔马上就看出这个男人也很欣赏她。虽然她并没有直接看过他一眼,可她很清楚他一直在频频打量着她。她记住了他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这个事实,并不太感兴趣。在她的国家,男人看女人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从不会过分掩饰。她怀疑他不是英国人,最后认定他不是。
作为一个英国人来说,他太活泼,太有生气了,皮拉尔这样想。可他又是白种人,很可能就是个美国人。他就像——就像西部电影里的男演员。
一位列车员走过过道。
“第一顿午餐,第一顿午餐,请大家去用餐。”
皮拉尔这个车厢里的七位乘客都持有第一次午餐的招待券。他们纷纷起身离开,车厢里一下子变得冷清而安宁。皮拉尔赶忙把窗户拉起来——刚才被坐在对面的、看起来不太好惹的灰发女士放下来了几英寸——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伦敦北部的郊区景色。拉门发出声响时她没有回头去看。她知道是过道里的那个男人,显然,他进来是为了跟她搭话。
她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斯蒂芬·法尔说:“你想把窗户全放下来吗?”
皮拉尔故作端庄地答道:“正好相反,我刚刚把它关上。”
她的英语说得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口音。
在随后片刻的沉默中,斯蒂芬想:多么美妙的嗓音,带着阳光……就像夏夜一样温暖……
皮拉尔想:我喜欢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他很吸引人——是的,他很吸引人。
斯蒂芬说:“这趟火车可真够拥挤的。”
“哦,是的。人们都想离开伦敦。我想是因为那儿太灰暗了。”
皮拉尔所受的教育并不认为在火车上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是一种罪过。她可以像别的姑娘一样矜持,但没有那么多禁忌。
如果斯蒂芬是在英格兰长大的,那他也许会因为和一个年轻女孩谈话而局促不安。但斯蒂芬是一个随和的家伙,他觉得自己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态度从容自然。
他不自觉地笑着说:“伦敦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吗?”
“哦,是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儿。”
“我也是。”
“你不是英国人吧,对吗?”
“我是英国人,但我从南非来。”
“哦,我明白了,这就对了。”
“你刚从国外来吗?”
皮拉尔点点头。“我从西班牙来。”斯蒂芬很感兴趣。
“你是从西班牙来的,真的吗?那么你是西班牙人?”
“一半是,我妈妈是英国人,所以我英语才说得这么好。”
“那儿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斯蒂芬问。
“太可怕了,是的……令人悲痛。到处都被毁了,好多地方——是的。”
“你支持哪一边?”
皮拉尔的政治主张并不明确。她解释说,在她们村子里,没人关心打仗的事。“离我们不是很近,你明白吧。市长,作为一个政府官员,当然支持政府,教区神父则支持佛朗哥将军,但大多数百姓都忙着照料他们的葡萄园和土地,没时间去管这些事儿。”
“这么说,你们附近没怎么打?”
皮拉尔说过去是这样的。“可后来我坐上了一辆汽车,”她解释道,“发现国内遍地都是废墟。我亲眼看见一枚炸弹掉下来,炸了一辆车——是的,还有一枚炸毁了一所房子。那真是太刺激了!”
斯蒂芬·法尔露出的笑容微微有些扭曲。
“这就是你对战争的感觉吗?”
“确实挺烦人的,”皮拉尔说,“我想再了解一些,可我们的司机被炸死了。”
斯蒂芬看着她,说:“这没让你感到不安吗?”
皮拉尔的黑眼睛睁得非常大。
“每个人都要死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不是吗?被飞快地从天而降的炸弹——嘭地炸飞——像那样,又和其他的死法有什么不同呢?每个人只能活一阵儿,然后就要死掉。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回事。”
斯蒂芬·法尔笑了。
“我认为你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你认为我不是什么?”皮拉尔似乎因为这个不在她词汇表里的词而感到困惑。
“你会原谅你的仇人吗,小姐?”
皮拉尔摇摇头。
“我没有仇人,不过如果我有……”
“怎么样?”
他注视着她,再一次被她那上扬的、可爱却又无情的嘴角迷住了。
皮拉尔严肃地说:“如果我有仇人,如果他恨我而我也恨他,那我就会割断他的喉咙,像这样……”
她做了一个生动的手势。
斯蒂芬·法尔被她这个敏捷而粗鲁的手势吓得往后缩了缩,说:“你真是一个残忍的姑娘!”
皮拉尔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那你会怎样对待你的仇人呢?”
他先是盯着她,然后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啊!”
皮拉尔不满意地说:“你肯定知道。”
他止住笑,倒吸了一口气,低声答道:“对,我知道……”
然后他迅速地换了一种态度,问:“你到英格兰来干什么?”
皮拉尔非常端庄地答道:“我来这儿跟我的亲戚们住一阵子——我的英国亲戚。”
“我明白了。”
他靠在椅背上,仔细地打量着她——猜想她所说的那些英国亲戚什么样,他们将如何对待这个西班牙来的陌生人,并试图想象她在严肃的英国家庭里过圣诞节的情景。
皮拉尔问:“南非很不错,是吗?”
他开始给她讲有关南非的事。她就像一个孩子听故事一样,一脸愉悦地听着。他喜欢她提出的幼稚却机灵的问题,并被自己所编造的夸张童话故事逗乐了。
车厢里原来的乘客都回来了,这项娱乐也只好到此为止。他站起身,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又走回到过道里。
为了让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进来,他退到门口处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一个明显是外国样式的廉价箱子挂着的行李签上。他饶有兴趣地默念着她的名字: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但当他看见上面的地址时,他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了,心中涌起一些说不清的感情——那上面写着:戈斯顿霍尔,朗代尔,阿德斯菲尔德。
他半转过身来,以全新的目光盯着那个女孩,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迷惑,厌恶,怀疑……他走到过道上,站在那儿点着一根烟,皱起了眉头。
3
在戈斯顿霍尔蓝金色的宽敞客厅里,阿尔弗雷德·李正和妻子莉迪亚坐在那儿讨论圣诞节的计划。阿尔弗雷德是一个体形壮硕的中年人,有一张和善的脸和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他说话时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楚。脖子总是缩着,给人一种奇怪的迟钝感。莉迪亚,他的妻子,是一个精力充沛,如灵缇犬一般纤瘦的女人。她瘦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动作灵敏,一举一动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优雅。
她那张冷漠且憔悴的脸并不漂亮,但很有特色。她的嗓音非常迷人。
阿尔弗雷德说:“父亲坚持要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
莉迪亚压抑住瞬间的焦躁,说道:“必须每次都向他妥协吗?”
“他上年纪了,亲爱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
“他希望能事事顺心。”
莉迪亚冷淡地说:“当然啦,因为他确实事事顺心!可是,阿尔弗雷德,你偶尔也该拒绝一下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
他盯着她,明显被她说的话吓到了,显得很不高兴。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阿尔弗雷德·李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
她优雅地冲他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恰当的词。
“你父亲……有些……专横。”
“他老了。”
“会越来越老,随之越来越专横。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已经完全掌控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根本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计划!哪怕有,也都会以失望告终。”
阿尔弗雷德说:“父亲希望他能被我们放在首位。他对我们很好,别忘了。”
“哦!对我们很好!”
“非常好。”
阿尔弗雷德的口气已经有点儿冷酷了。
莉迪亚平静地说:“你指经济方面吗?”
“是的。他自己的开销非常少,但在钱的方面,他从不约束我们。你随便在衣服或房子上花钱,他付账的时候连吭都不吭一声。上个星期,他还给了我们一辆新车。”
“在钱的问题上,你父亲的确非常大方。这点我承认。”莉迪亚说,“但作为回报,他希望我们像奴隶一样服从他。”
“奴隶?”
“我用的正是这个词。你就是他的奴隶,阿尔弗雷德。如果我们计划出去,而你父亲突然希望我们不要去,你就会取消所有安排留下来,一声都不吭!如果他又突发奇想,想让我们离开,我们就得走……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自己不能做主。”
她丈夫苦恼地说:“我希望你别这么说,莉迪亚。这样很忘恩负义,我父亲为咱们做了那么多……”
她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再次优雅地耸了耸瘦削的双肩。
阿尔弗雷德说:“你知道,莉迪亚,老头子很喜欢你。”
他妻子则清楚明白地回应道:“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莉迪亚,你这么说让我很难过。这样太无情了。”
“也许吧。可有些时候,事情会逼得人说实话。”
“要是被父亲知道……”
“你父亲很清楚我不喜欢他!而我认为,他觉得这很有意思。”
“真的吗?莉迪亚,我敢肯定你错了。他经常对我说起你对他有多好。”
“我自然得表现得礼貌周到。今后也会一直这样。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感受。我不喜欢你父亲,阿尔弗雷德。我认为他是一个恶毒而专横的老人。他欺负你,滥用你对他的爱。你早该站起来反抗了。”
阿尔弗雷德厉声道:“够了,莉迪亚。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
“对不起。也许我错了……咱们聊聊圣诞节的安排吧。你认为你弟弟戴维真的会来吗?”
“他为什么不来?”
她不确定地摇摇头。
“戴维他——很古怪。别忘了,他有好多年没进过这个家门了。他那么爱你们的母亲,这地方对他而言有种特别的感情。”
“戴维总是让父亲很恼火。”阿尔弗雷德说,“他那不切实际的音乐梦。父亲对他可能确实过于苛刻了,但我想,戴维和希尔达都会回来的。要知道,这可是圣诞节呀。”
“和睦友善。”莉迪亚说,小巧的嘴巴嘲讽地撇了撇,“我倒要看看!乔治和玛格达莱尼要来,他们说可能明天到。我担心玛格达莱尼会觉得没意思透了。”
阿尔弗雷德有些烦躁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那弟弟乔治要娶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乔治一直是个傻瓜!”
“他的事业非常成功,”莉迪亚说,“他的选民们喜欢他。我相信,在政治领域,玛格达莱尼非常努力地为他工作着。”
阿尔弗雷德慢悠悠地说:“我想我不太喜欢她。她长得非常漂亮——但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那些看起来很好看的梨——像打了蜡一般光亮,还带点玫瑰色的红晕。”他摇了摇头。
“但里面却坏了?”莉迪亚说,“你会这么说可太好笑了,阿尔弗雷德!”
“有什么好笑的?”
她回答道:“因为你一向是个老好人。几乎从不说别人的坏话。有时候我甚至生你的气,因为你实在不够……哦,我该怎么说……不够有疑心,不够世俗!”
她的丈夫笑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什么样,是由你的想法决定的。”
莉迪亚尖刻地说:“不!罪恶并非只是人们想出来的。罪恶是真实存在的!你好像对这世界上的罪恶毫无知觉。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一直能感觉到,就在这幢房子里。”她咬住嘴唇,别过脸去。
阿尔弗雷德说:“莉迪亚——”
但她迅速地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阿尔弗雷德也转过头去。
一个肤色黝黑、一脸谄媚的男人,谦恭地站在那儿。
莉迪亚不客气地问:“什么事,霍伯里?”
霍伯里的声音很低沉,但那不过是为了体现恭敬。
“夫人,李先生让我告诉您,会多两位客人来这里过圣诞节,他问您能否为他们准备一下房间?”
莉迪亚说:“多两个客人?”
霍伯里流利地回答:“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士。”
阿尔弗雷德非常惊讶:“一位年轻女士?”
“李先生是这么说的,先生。”
莉迪亚马上说道:“我要上去见他——”
霍伯里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却有效地阻止了莉迪亚迅速的行动。
“对不起,夫人,李先生正在睡午觉。他特别吩咐过,不希望被打扰。”
“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当然不会去打扰他。”
“非常感谢,先生。”霍伯里退下了。
莉迪亚激动地说:“我太讨厌这个人了!他像只猫似的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你都听不见。”
“我也不太喜欢他,但他忠于职守。好的男陪伴兼护士可不好找。再说父亲喜欢他,这才是最主要的。”
“对,就像你说的,这才是最主要的。阿尔弗雷德,年轻女士是怎么回事。哪位年轻女士?”
她丈夫摇摇头。
“我想不出会是谁,连一个可能的人选都想不到。”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莉迪亚开口了,她那张富于表现力的嘴突然扭曲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弗雷德?”
“什么?”
“我认为你父亲最近有些无聊,因此,他想为自己策划一次小小的圣诞节。”
“所以邀请两个陌生人参加家庭聚会?”
“哦,我并不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我认为,你父亲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些乐趣。”阿尔弗雷德严肃地说,“可怜的老家伙,腿脚不利落。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他成了一个残疾人。”
莉迪亚慢吞吞地重复道:“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
她在这个形容词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赋予它一种暧昧不清的特别含义。阿尔弗雷德好像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涨红了脸,看上去不太开心。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呢,我真难以想象!你们两个人截然不同,而他让你着迷——你简直崇拜着他!”
阿尔弗雷德略微有些恼怒,说道:“你说得太过分了吧,莉迪亚?我认为,儿子爱他的父亲,这是很正常的事。否则才不正常呢。”
莉迪亚说:“照你这么说,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成员都不正常!噢,咱们别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伤害了你的感情。相信我,阿尔弗雷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非常钦佩你的——你的忠诚。现如今,忠心耿耿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美德。这么说吧,就算是我嫉妒,好吗?既然女人注定嫉妒她们的婆婆,那为什么不能嫉妒公公呢?”
他伸出手臂,温柔地抱着她。
“你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莉迪亚。你完全没必要嫉妒。”
她飞快地给了他一个悔意之吻,轻轻地吻上他的耳垂。
“我知道。同样的,阿尔弗雷德,对你的母亲我也没有一丝嫉妒之心。我多希望能认识她呀。”
“她是个可怜的人。”他说。
他妻子很感兴趣看着他。
“她就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吗,一个可怜的人?真有意思。”
他陷入回忆中,诉说着。
“我所记得的她,基本上一直病着,经常哭泣,”他摇了摇头,“她没有一丝生气。”
她凝视着他,温柔地低声道:“真怪……”
但当他向她投来不解的一瞥,她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把话题岔开了。
“既然我们搞不清神秘的客人是谁,那我还是先出去把花园里的事做完吧。”
“外面很冷,亲爱的,寒风刺骨。”
“我会穿得暖和点。”
她离开了房间。只剩阿尔弗雷德·李一个人,他微微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房间里面的大窗户旁边,窗外是围着房子修建的露台。过了一两分钟,莉迪亚出现了,拿着一个平底篮子,身上裹着一件毛毯一样的外套。她放下篮子,开始在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方形石水槽里忙活起来。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拿了外套和围巾,从侧门来到露台上。他顺着露台走,一路上散布着好几个做成盆景的石水槽,这些全部出自莉迪亚那双灵巧的手。
有一个沙漠风情的主题,铺着细细的黄沙,一小丛绿色的棕榈树种在染了色的铁皮罐里,还有一个骆驼队、一两个阿拉伯人偶和几幢黏土制成的泥浆房。一个是意大利花园盆景,有露台和开满鲜花的花床,全是用染了色的封蜡做的。还有一个是北极景观,用绿色玻璃做成冰山,还有一小群企鹅。接下来是日式庭院,有两棵漂亮的小矮树,镜子代表水面,还有黏土小桥。
最后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正在工作,蓝色的纸铺在地上,上面压着玻璃,旁边是几块堆起的石头。此时她正从一个小袋子里往外倒粗糙的鹅卵石,想弄成海滩的样子。石堆之间有一些小仙人掌。
莉迪亚在自言自语。
“对,就是这样,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阿尔弗雷德说:“这件最新的作品是什么?”
她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因此吃了一惊。
“这个?噢,这是死海。阿尔弗雷德,你喜欢它吗?”
他说:“看起来相当贫瘠,不是吗?不该多来一点绿色植物吗?”
她摇摇头。
“我想象中的死海就是这样的。它‘死’了,你懂吗——”
“不如其他那些好看。”
“它本来就没被设计成好看的。”
附近传来脚步声。上了年纪、一头白发、背有些驼的男管家正向他们走来。
“乔治·李太太打来电话,夫人,她问明天她和乔治先生五点二十到,方便吗?”
“方便。告诉她,完全没问题。”
“谢谢您,夫人。”
男管家匆匆离开了。莉迪亚望着他离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柔和。
“亲爱的老特雷西利安。他多么值得信赖啊!我无法想象要是没有他,咱们可怎么办。”
阿尔弗雷德表示同意。
“他是那种老派的家伙,跟着咱们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我们。”
莉迪亚点点头。
“是的,他就像小说里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我相信,在必要的时候,为了保护这个家里的人,他会不顾一切的!”
阿尔弗雷德说:“我相信他会……是的,我相信他一定会。”
莉迪亚把最后几块鹅卵石放好。
“好啦,”她说,“全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阿尔弗雷德有些茫然。
她笑了。
“为圣诞节呀,傻瓜!为即将到来的这个情深意切的圣诞节家庭聚会。”
4
戴维正在读信。他刚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现在又捡了回来,重新展平读了起来。
他的妻子希尔达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着他。她注意到他太阳穴部位的肌肉在抽搐(还是说那是凸起的青筋),细长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全身都在紧张地痉挛。最终,当他把总是垂在前额的一缕金发拂开,那双迷人的蓝眼睛望向她时,她已经准备好了。
“希尔达,我们该怎么办?”
希尔达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她听出了他声音中的迫切,深知他有多依赖自己——打从结婚起便如此——知道她会直接影响他最后的决定。正因如此她才格外谨慎,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死。
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带有能抚慰人心的力量,就像经验丰富的幼儿园阿姨。
“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戴维。”
希尔达,这个大块头女人,并不美丽,但有一种吸引力。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像一幅荷兰人画的风景画,嗓音温暖,讨人喜欢。她拥有一种坚强——深藏于心的坚韧,能够感染弱者。一个过分刚烈的矮胖的中年妇女,不机灵,也没什么才气,但有一些你不能忽视的东西。力量!希尔达·李拥有一种力量!
戴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他的头发一点儿也没变白,长相难以置信的孩子气,温和的脸庞就像伯恩-琼斯(注: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新拉斐尔前派(又名牛津会)最重要的画家之一。)笔下的骑士,有些……不真实。
他忧心忡忡地开了口。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希尔达,你一定知道。”
“我不确定。”
“但我告诉过你呀——一次又一次。我讨厌那里的一切。那所房子,乡下,以及相关的一切。它只会唤起我的痛苦回忆。我讨厌在那儿度过的每一分钟!当我想起它,就会想起我母亲受过的所有苦难……”
他妻子同情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