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恨在心?”哈里森摇头笑起来。
“英国人总是自作聪明,”波洛说道,“他们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欺骗别人,而别人蒙骗不了他们。这人做事一贯光明磊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想象他不怀好意呢?他们自以为很勇敢,其实很愚蠢,有时候他们死得很不值。”
“你是在警告我。”哈里森低声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刚才一直摸不着头脑,原来你在警告我,让我小心克劳德·兰顿。你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提醒我……”
波洛点点头。哈里森突然发起了脾气。“你太胡思乱想了,波洛先生,这是在英格兰,我们这里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失恋的人不会在人背后捅刀子,也不会给人下毒。你这么说兰顿是不对的,他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
“蚂蚁死不死我不管,”波洛平静地说,“你说兰顿先生不会踩死蚂蚁,但你忘了他马上就要杀死一大群黄蜂。”
哈里森没说话。这位小个子侦探站起来走近他的朋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非常不安,激动得就差摇晃这个大个子了。波洛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打起精神来,我的朋友,打起精神。看看那边,看我手指的地方,看看那边的河岸,看那棵大树。看见没有?黄蜂回家了。一天的时光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可是再过一个钟头,它们就会死于非命。它们对此一无所知,没人警告它们,因为它们之中没有赫尔克里·波洛。哈里森先生,我说过,我来这里是为了公事,谋杀案就是我的公事。预谋谋杀和实施谋杀都是我的公事。兰顿先生什么时候来清除蜂窝?”
“兰顿绝不会……”
“什么时间?”
“九点钟。不过我要告诉你,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样,兰顿绝不会……”
“真拿这些英国人没办法!”波洛生气地提高了嗓音。他抓起帽子和手杖走上小径,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头说,“我可不想待在这里和你争辩,免得气着我自己。不过你要知道,我九点钟会回来的!”
哈里森张开嘴,但波洛没容他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兰顿绝不会这样那样。是啊,兰顿绝不会!但不管怎样,我会在九点钟回来的。哼哼,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要真是那样——我倒很有兴趣看看他怎么清除蜂窝。这是你们英国人的另一项体育运动!”
没等哈里森答话,波洛就飞快地沿小径走出那扇吱扭作响的花园门。来到大路上,他才放松下来,步伐也渐渐沉重迟缓起来。他神情严峻,显得很是忐忑不安。走着走着,他掏出表看看时间,表针指向八点十分。“还有四十五分钟,”他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还应该等下去呢?”
他愈加放慢脚步,几乎就要掉转身往回走了。可怕的预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让他踌躇不决,不过他终于克服了这种犹疑,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他仍然忧心忡忡的样子,途中有那么一两次,不确定地晃晃脑袋,显得有些心神恍惚。
他重新回到花园门口时,离九点钟还差几分。夜空晴朗,四野静谧,连微风也没有。这静悄悄的黑暗中隐含着什么不祥之事呢,让人觉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波洛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他突然紧张起来,生怕自己料想成真,心中有点没底。
就在此时,花园门打开了,克劳德·兰顿快步走上大路。他看见波洛时颇为惊讶。
“咦,噢,晚上好。”
“晚上好,兰顿先生。你来得挺早呀。”
兰顿诧异地瞪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把蜂窝清除掉了吗?”
“没有啊。”
“哦,”波洛轻声说,“这么说你并没有清除蜂窝,那你干什么了?”
“噢,就是坐了会儿,和老哈里森聊了聊天。我现在得赶紧走了。波洛先生,我不知道你还在我们这小地方待着没走。”
“我在这儿有点公事。”
“唔,好吧,你会在露台上找到哈里森。很抱歉我得走了。”
他匆匆而去。波洛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年轻人举止局促,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但不太会说话。
“这么说我会在露台上看到哈里森,”波洛自言自语道,“那很难说。”他穿过花园门,沿着小径向露台走去。哈里森僵坐在桌边椅子上,一动不动。波洛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啊!我的朋友,”波洛说,“你还好吗?”
等了好长一会儿,哈里森才开口,仿佛有点奇怪而茫然,“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好吗?”
“还好?哦,是的,我挺好,为什么会不好呢?”
“你没感觉到副作用吗?那就好。”
“副作用?什么副作用?”
“苏打粉的副作用。”
哈里森一惊,“苏打粉?你什么意思?”
波洛举起手表示抱歉,“虽然我现在想是不是有此必要,但当时还是在你兜里放了一些。”
“你在我兜里放了一些?你究竟要干什么?”
哈里森盯着他。波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缓地开始讲话,就像老师在教导孩子。
“要知道,做侦探有个好处,也可以说是坏处,就是有机会直接接触罪犯,可以从他们那里学会一些很有意思的神奇技能。有一次我碰到个小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被冤枉的,所以我放了他一马。他心怀感激,就用他们小偷的那种方式来报答我:向我展示一些偷盗手法中的绝活儿。
“因此我也会偶尔用一用,我对人家的衣袋下手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我会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激动地和他说话,使他对我的其他动作丝毫没有察觉。同时我会将他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我衣袋里,在他袋里换上苏打粉。
“你知道的,”波洛继续自说自话,“如果某人想把毒药迅速放进杯子而不被发觉的话,他肯定会先放在自己右边的外衣兜里,不会放在别处。我就知道肯定会在那儿找到的。”
他将手伸进兜里,拿出了一些白色块状晶体。“多危险啊,”他嘀咕着,“就这么散着放在兜里。”他不慌不忙地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广口瓶,将晶体塞进去,走到桌边在瓶子里倒满水,然后小心旋好盖子,摇晃着瓶子直至晶体溶解。哈里森好像着魔般入神地看着他的动作。
制作好溶液后,波洛走到蜂窝边。他打开瓶盖,把头扭向一旁,将溶液倒进蜂窝,然后退后几步观察着。一些兴冲冲回窝的黄蜂落下来,颤了一下就不动了。另一些黄蜂刚从窝里爬出来就死了。波洛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走回露台。
“死得很快,”他说道,“相当快。”
哈里森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你知道多少?”
波洛眼睛看着前方。“我告诉过你,我在签字本上看见了克劳德·兰顿的名字;我没告诉你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我碰巧遇见了他。他告诉我,是你让他买的氰化钾——要清除一个蜂窝。我不禁大为奇怪,我的朋友,因为我记得在你提起的那顿饭上,你曾经大力推崇汽油,抨击购买使用氰化物的做法,认为没有必要用这么危险的东西。”
“还有吗?”
“还有,我看见克劳德·兰顿和莫莉·迪恩在约会,他们以为没人发现。我不知道那对情人之间曾经闹过什么矛盾以至于一刀两断,还使她转身投入你的怀抱;但我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前嫌尽释,莫莉小姐已经重回前任的怀抱。”
“还有吗?”
“还有,我的朋友。几天前我在哈利街看见你从一个诊所出来。我认识那个医生,也知道通常人们找他是看什么病。我还读懂了你脸上的表情。虽然我平生没见过几次这种表情,但那是显而易见的,那是人们面对死神的表情。我说对了,是吗?”
“完全正确。他说我只有两个月好活了。”
“你没看见我,朋友,因为你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情。从你脸上我还看出了另外的东西——就是我今天下午说的那种不可告人的东西。我看见了恨意,我的朋友。你毫不掩饰那股恨意,因为你觉得不会有人发现。”
“还有吗?”哈里森说道。
“没什么了。我来到这里,就像我告诉你的,是因为碰巧在毒品登记本里看见了兰顿的名字,并碰到了他。我来找你,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有意询问时,你不仅没说是你让兰顿去买氰化物,还对此事表示万分不解。刚开始你对我的出现很惊讶,但接着就释然了,这种变化让我更加起疑。兰顿告诉我将在八点半来;而你告诉我是九点钟,心想我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于是我恍然大悟。”
“你为什么要来?”哈里森喊道,“你要不来插手就好了!”
波洛站直身体。“我和你说过,”他说道,“谋杀案是我的公事。”
“谋杀?你是说我想自杀吧?”
“不,”波洛说得响亮而清楚,“我说的就是谋杀——你希望通过自杀嫁祸于人,使兰顿被判死罪——这就是谋杀!你倒是死得轻巧,但为兰顿设计的结局却是最坏的死法,他买了毒药,他来看你,他和你单独相处,你突然死了,在你的杯子中发现了氰化物,杯子上有他的指纹。顺理成章,克劳德·兰顿要上绞架。那就是你的计划。”
哈里森再一次哀鸣起来。“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我告诉过你了。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你。听着,我的朋友,你尽管时日无多,又失去了心爱的女孩,但并不能因此就变成另一种人,变成一个杀人犯。现在告诉我,我来了你是感到高兴还是感到遗憾?”
沉默了一会儿,哈里森直起身来,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尊严——那是征服了内心魔鬼的表情。他将手伸过桌子。“感谢上帝你来了,”他大声说,“噢,感谢上帝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