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衔树枝(1 / 2)

第三章 衔树枝

1

二十四小时后,贾普给波洛打了个电话。

他恨恨地说:“水落石出了!整件事情!”

“你什么意思,我的朋友?”

“莫利不是自杀了吗,我们找到动机了。”

“是什么?”

“我刚刚拿到安伯里奥兹的法医报告,我就不给你读官方的行话了,但是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是因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过量致死。我的理解是,药物进入了他的心脏,然后他就虚脱了。可怜的家伙昨天说他不舒服,居然是实话。所以,你看,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是牙医注射到他的牙龈里的局部麻醉药。莫利出了差错,注射过量了。然后,等安伯里奥兹走了之后,他意识到这一点,不能面对这个事实,所以就开枪自杀了。”

“用一把没人知道他有过的手枪?”波洛问。

“他可能一直都有那把枪。亲戚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有时你会吃惊于他们有多少事情都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

贾普说:“现在你看到了吧,这就是这个案子完美合理的解释。”

波洛说:

“我的朋友,我并不觉得十分满意。病人们确实会被告知他们可能会对局部麻醉有不适之感。肾上腺素的特异反应也是众所周知的,与普鲁卡因合用会有毒性,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小剂量使用。但是医生或者牙医怎么都不会因为用了这种药而自杀啊!”

“是的,但是你所说的是他们正常使用肾上腺素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人责怪相关医生,因为是病人的特异反应引发了死亡。但是在我们的这个案子中,有非常明显的用药过量。他们还没有查出具体精确的用量,这种定量分析看来需要很长时间,但肯定多于正常用量。这就意味着莫利肯定是出了差错。”

“即便,”波洛说,“他确实弄错了,那也不是犯罪呀。”

“是,但对于他行医可没什么好处。事实上,这可以完全毁了他。没有人会去找一个因为一时的心不在焉就给你注射致命剂量毒药的医生。”

“的确不会有人这么做,这个我承认。”

“这种事情确实会发生,也许是医生,也许是药剂师……他们多年来都非常小心,非常可靠。可是,一次不小心,酿成惨剧,这倒霉的医生就得为它负责。莫利是个敏感的人。通常来说,医生发生这种情况时,都会有个药剂师或者配药的人和他一起分担罪责,或者说承担责任。但在我们这个案子里,莫利是要负全责的。”

波洛不同意。

“他不会留下什么字条吗?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无法面对其后果,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只是给他姐姐留个话?”

“不会,我的看法是,他突然意识到发生的事儿,失去了理智,找了个最快的解脱办法。”波洛没有回答。

贾普说:

“我明白,老伙计,你一旦全身心地投入一桩凶杀案,总会觉得是起谋杀!我承认,这次是我把你引往那个方向的。可是,我错了,我坦率地承认。”

波洛说:“我还是觉得,也许还有另一种解释。”

“也许有很多种解释呢。我都想过,但都太离谱了。比如说,安伯里奥兹开枪打死了莫利,回到家,心中懊悔,然后用他从莫利那里偷来的一点药自杀了。也许你觉得这有可能,可我觉得完全没有可能。苏格兰场有安伯里奥兹的一份记录,非常有意思。他在希腊从一间小酒店起家,然后涉足政治,在德国和法国做谍报工作,但赚钱很少。后来他很快赚到了一笔钱,却并不是靠这个。我们相信他做了一两单敲诈的活计。不是个正派人哪,我们的安伯里奥兹先生。据说去年他在印度时,轻而易举地让一个天真的王子出了血。不过很难找到这件事的证据,所以他像泥鳅一样溜掉了!还有一种可能,他也许拿某件事来敲诈莫利。莫利呢,见到机会来了,就给他注射了过量的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希望他的死最后被断定是一起不幸的医疗事故——肾上腺素的排异反应,或者诸如此类的原因。然后,等他走后,莫利心中懊悔,自杀了。这个当然也有可能,可是我似乎看不出莫利是一个蓄意杀人犯。不对,我确信是我先前说的第一种可能——那天上午,他由于超负荷工作,出了差错。应该就是这样,波洛。我已经和头儿说了,他也同意。”

“好吧。”波洛叹了口气,又说,“好吧。”

贾普好心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老伙计。但是你不可能每次都能遇上令人感到刺激的谋杀案哪!就这样吧。我只能套用句老话抱歉地对你说‘对不起,打扰了!’”

他挂断了电话。

2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他漂亮时髦的办公桌前。与古典家具相比,他更喜欢时髦的家具,喜欢它们方方正正的外形和敦实的感觉。他面前放着一张正方形的纸,上面工整地写着一些标题和注释。有些地方还标着问号。

首先是:

安伯里奥兹,间谍活动,来英国也是为此吗?去年在印度,当时有暴动和骚乱。有可能是共产党的谍报人员。

空行,然后是下一个标题:

弗兰克·卡特?莫利对他不满意,最近失去工作。为什么?

接下来是一个名字,后面只有个问号:

霍华德·赖克斯?

下面是引号里的一句话:

“但是这太荒谬了啊!”

赫尔克里·波洛在脑子里自问自答着。窗外,一只小鸟正衔着一根树枝来筑巢。赫尔克里·波洛坐在那里,蛋形脑袋歪向一边,看上去就好像一只鸟。他在纸的下方又写了一行字:

巴恩斯先生?

他停了一下,接着又写:

莫利的办公室?地毯上的痕迹。可能性。

他对着最后一段话考虑了很久。然后,站起身,叫仆人拿来他的帽子和手杖,出门了。

3

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赫尔克里·波洛从伊灵大道地铁站走出来。五分钟后,他到达了目的地——城堡园路八十八号。这是一幢小小的、一面与邻居相连的连排屋。看到屋子前院的花园整齐有致,赫尔克里·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漂亮的对称格局。”他自言自语地说。

巴恩斯先生在家。波洛被领到一个很精致的小客厅。不一会儿,主人就出来见他了。巴恩斯先生个子矮小,两眼很有神,头发却几乎掉光了。他透过眼镜上下打量着来访者,左手拨弄着波洛刚刚交给女佣的名片。他谨慎地几乎是用假声轻轻地说:

“哦,哦,波洛先生吗?我很荣幸。”

“请原谅我这么贸然来访。”波洛礼貌地说。

“这样最好,”巴恩斯先生说,“这个时间很合适,七点差一刻。这个季节里这个时间不管去谁家找人都是最保险的。”他挥了挥手,“坐吧,波洛先生。我想我们俩一定有不少要谈的。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我猜?”

波洛说:“您猜对了,但您是怎么想到的呢?”

“亲爱的先生,”巴恩斯先生说,“我从内政部退休已经有些时候了,不过我还没有完全迟钝。如果有什么秘密的事儿,最好不要惊动警方,太惹人注意!”

波洛说:“我想再问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个秘密的事儿呢?”

“不是吗?”对方问,“那么,如果不是——我认为它应该是。”他身子向前倾,用眼镜轻轻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在特工情报工作中,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小苍蝇,而是最大的蛀虫。但是如果想找到他们,您必须格外小心,不能惊动那些小苍蝇。”

“我觉得,巴恩斯先生,您知道的比我多。”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对方说,“只不过做了些简单的推理而已。”

“您的推论之一是?”

“安伯里奥兹,”巴恩斯先生马上说,“您忘了我在候诊室里和他面对面坐了一两分钟。他不认识我。我永远都是个不起眼的人,有时这并不是件坏事。可是我认识他,我还可以猜到他去那里干什么。”

“干什么?”

巴恩斯先生两眼放光:“我们国家的人都很讨厌,很保守,明白吗,保守到骨子里去了。我们也有很多抱怨,但是并不想砸烂这个民主政府去做新的尝试。这就使那些可悲的全力要颠覆我们的外国煽动者痛心疾首!在他们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有着相当的金融实力。目前这在欧洲国家中已是绝无仅有了!要打击英国,真正地打击它,你必须搞垮它的金融,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这样的人在掌权,你就不可能搞垮英国金融。”

巴恩斯先生停了停,又接着说:“布伦特是那种私人生活中永远都不欠账的人,只在自己的财力范围内生活——不管他每年进账两分钱还是几百万都一样。他就是这类人。在他看来,一个国家也应该是这样的!没有昂贵的实验,没有狂热的开支用于乌托邦式的梦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又停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一些人下决心要赶走他。”

“啊。”波洛说。

巴恩斯先生点点头。“是的,”他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当中有些是很好的人,长长的头发,期待的眼神,一心想着更美好的未来。另一些人呢就不太好,事实上是非常坏。他们留着小胡子,操着外国口音,整天鬼鬼祟祟。还有另一大帮恶棍之类的。这些人都认为:布伦特必须滚蛋!”

他把椅子微微向后靠了靠,然后又向前倾:“他们都想打破旧秩序!那些托利党分子,保守党分子,顽固派,还有那些精明多疑的商人,都是这么想的。也许这些人是对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你必须要清楚用什么来代替旧秩序——必须是切实可行的东西,而不只是听上去好听。呃,我们在这里也不必深究,反正我们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把支柱铲除,房子自然就倒了。布伦特就是一根这样的支柱。”

他又向前靠了靠:“他们是冲着布伦特去的,这个我知道。依我看,昨天上午他们差点儿得手。也许我错了,但是过去就有人用过,我是说这种手段。”

他停了下来,接着他谨慎地、轻声地说出了三个名字。一个是才干卓越的财政大臣,一个是有远见、有进步思想的企业家,还有一个是颇得民心、有希望的年轻政治家。第一个死在手术台上,第二个因为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没有被及时诊断出来而死,第三个死于车祸。

“非常简单,”巴恩斯先生说,“麻醉师弄错了麻药。你看,这确实可能发生。第二个例子中,症状比较不明显。看病的医生只是个好心的全科医生,不能指望他诊断出病因。第三个例子是一个心急如焚的妈妈开车去接她生病的孩子。催人泪下的故事,陪审团宣判她无罪!”

他又停了一下:“事情都发生得非常自然,而且不久就被人遗忘。但是让我来告诉你这三个涉事人现在的情况。第一个麻醉师以个人名义创建了一所一流的实验室——不惜工本。第二个普通科的医生退休了,现住在布劳兹一座不错的房子里,还有一艘游艇。那个妈妈呢,现在住在郊外一座漂亮的花园洋房里,还有一个围场。她的孩子们不仅可以接受一流的教育,还可以在假日里骑马。”

他边说边慢慢地点着头。

“在任何职业任何行当中,都会有经不住诱惑的人。我们这个案件的问题在于莫利不是这种人。”

“您觉得事情是这样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巴恩斯先生说:

“是的。要想接近一个大人物很不容易,你知道。他们都被保护得很好。汽车事故有风险,而且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但是在牙医的手术椅上,人毫无防御能力。”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又戴上。他说:

“这就是我的推断!莫利不肯下手,然而他知道的又太多,所以他们必须把他除掉。”

“他们?”波洛问。

“我说的他们,是指这件事背后的那个组织。当然,具体下手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哪个人?”

“这个,我可以猜得到,”巴恩斯先生说,“但我只是猜测,也可能不对。”

波洛轻轻地问:“赖利?”

“当然啦!他是最明显的一个。我想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要莫利亲自下手。他要做的就是在最后一分钟把布伦特推给他的搭档——突然不舒服之类的借口。由赖利来具体操作,于是就会出现另一桩让人遗憾的医疗事故——著名的银行家死了,抑郁的年轻牙医在法庭上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然后很可能就会被轻易地放过。之后,他会放弃行医,以每年几千英镑的可观收入在某个地方安居下来。”

巴恩斯先生望着波洛。“别以为我是在编故事,”他说,“这种事情确实时常发生。”

“是的,是的,的确时常发生。”

巴恩斯先生用手敲打着放在他身边桌子上的一本封面艳丽的书,说:“我读了不少这样的间谍故事。有些非常离奇。但奇怪的是它们怎么都不如实际发生的精彩。里面有美丽的女冒险家,有操着外国口音的邪恶的坏人,有帮派、国际组织,还有超级大骗子!看到我自己知道的一些东西出现在故事里我都觉得难为情,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它们是真的!”

波洛说:“依你的推断,安伯里奥兹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不太确定,我想他是个替罪羊。他不止一次地玩过双面间谍的把戏。我敢说他是被算计了。不过,这只是个想法。”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地说:

“如果您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巴恩斯先生擦了擦鼻子。

“他们还会再找机会对付他,”他说,“哦,没错,他们还会再找机会。时间不会太长。布伦特有人保护,我敢说,他们需要格外小心。下手的人不会拿把手枪藏在树丛里,一定不会这么简单明显。您要告诉他们要注意那些和他有来往的体面人——他的亲戚朋友、老用人、帮他配药的药剂师助理、卖酒给他的酒商。干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可以挣好几百万呢。人们为了,比如说一年四千英镑的收入,什么都愿意做!”

“有这么多吗?”

“也许会更多……”

波洛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开始时也想到过赖利。”

“爱尔兰人?爱尔兰共和军?”

“没想这么多。但是,您知道,地毯上有一处好像尸体从上边被拖过的痕迹。可是,如果莫利是被一个病人开枪打死的,那他就应该是在他的诊室里被枪杀,没有必要去移动尸体啊。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不是在诊室里被害的,而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就在诊室隔壁。这就意味着他并不是被病人杀害的,而是那栋房子里的某个成员。”

“不错。”巴恩斯先生欣赏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起身,伸手告别。

“谢谢您,”他说,“您给了我很大帮助。”

4

回家的路上,波洛又去了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

有了这次到访,他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贾普。

“早晨好,我的朋友。今天开庭,对吗?”

“是的,你会去吗?”

“我想我不会。”

“我想确实也不值得你费神去听。”

“你叫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出庭做证吗?”

“可爱的梅布尔(mabelle)——她为什么不能把名字弄得简单点儿,mabel不行吗?这种女人真让我受不了!没有,我没叫她来,没必要。”

“你没听到她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出什么事儿了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随便问问。你也许有兴趣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前天晚饭后离开了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而且一直都没再回去。”

“什么?她逃走了?”

“这可能是一种解释。”

“但她为什么要逃呢?她没什么问题,说的都是实话,履历也很清楚。我给加尔各答发了电报了解她的情况——那是在我知道安伯里奥兹的死因前,否则我都不会发。而且昨晚我拿到了回复,都没有问题。她在那边住了好多年,她对自己的陈述都如实,只是关于婚姻那一段有些含糊。她嫁给了一个印度学生,后来发现他有另外几个相好。所以她恢复了自由身,开始了慈善工作。她和传教士们合作,教授演讲技巧,帮助建立业余剧团。事实上,我觉得她挺惨的,但是绝对不可能与凶杀案有牵连。现在,你又说她跑了!我实在不理解。”他停了一分钟,然后不确定地说,“也许她只是厌倦了那家酒店?我就挺容易产生这种念头。”

波洛说:“她的行李还在酒店,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贾普说了句脏话。

“她什么时间离开的?”

“大概七点差一刻。”

“酒店那边的人怎么说?”

“他们都很难过,女经理看上去完全乱了方寸。”

“他们为什么没有报警呢?”

“因为,我的朋友,设想一下一位女士偶尔去外面住一晚(不管她的情况看上去多么不像),回来时如果发现酒店把警察给叫来了,她得有多生气。哈里森夫人,酒店的那个女经理,给几个医院都打了电话,以防她是出了车祸。我去时她正考虑通知警署。我的出现在她看来简直是上帝的安排。我把事情揽了过来,说我会找一位办事谨慎的警官来帮忙。”

“这位办事谨慎的警官一定是您的好朋友了,我猜?”

“你猜得很对。”

贾普嘟哝说:“好吧,庭审后我跟你一起去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

5

他们在等女经理时,贾普还在嘟嘟囔囔地说: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失踪呢?”

“你也觉得很奇怪,对吧?”

他们没时间再继续聊天了。

哈里森夫人,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的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一直讲个不停,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她特别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担心。她会发生什么事儿啊?她很快就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失忆,突然病倒,哪里出血了,被车撞了,遭抢劫或者袭击——

终于,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儿,又自言自语道:

“多好的一个女人,而且她看上去在这里住得很愉快,很舒服啊。”

应贾普的要求,她带他们来到楼上失踪女士的客房。房间里干净整齐。衣服都在衣柜里挂着,睡衣叠得好好的放在床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两只不大的旅行箱摆在一个角落,一排鞋子摆在梳妆台下面——有实用的牛津布鞋、两双浮夸的带有皮蝴蝶结装饰的高跟鞋、一双黑色缎面的晚装鞋,看上去还很新,还有一双鹿皮鞋。波洛注意到那双晚装鞋比其他的鞋要小一号,这种情况一般是因为买减价商品或者是为了虚荣,不想自己的脚看上去太大。他想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离开前有没有时间把她那个掉了的鞋扣给缝上。他希望她有,衣冠不整总是让他感到烦躁。

贾普忙着翻看梳妆台抽屉里的一些信件。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柜的一个抽屉,里面全都是内衣。他轻轻地把它关上,自言自语地说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喜欢羊毛内衣。他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是袜子。

贾普问:“发现什么了吗,波洛?”

波洛手里拎着一双丝袜,伤心地说:

“十英寸长,廉价丝,价格估计是两块一毛一。”

贾普说:“你又不是在给遗物估价,老伙计。这儿有两封印度的来信,慈善机构寄来的一两张收据,没有账单。我们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人品可贵啊。”

“不过对于服装没什么品位。”波洛难过地说。

“可能她觉得服装只是无用的皮囊吧。”

贾普正在把一封两个月前的来信上面的地址记录下来。

“这些人也许会知道些关于她的事情。”他说,“住址是汉普斯特德那边的,听上去他们似乎很熟。”

他们在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再也找不到其他什么线索了,只是发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离开时既没有太兴奋,也没有太担忧。而且看上去她还准备再回来,因为她在走廊里和她的朋友波莱索太太擦身而过时,还大声说:

“晚饭后我来教你玩我说的那种纸牌。”

此外,在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还有个规矩,如果你打算在外面用餐的话,要给餐厅打声招呼。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并没有这么做。所以,很明显她是想要回来吃晚餐的。晚餐时间是七点半到八点半。

但是她没有回来。她出门走上克伦威尔路之后就消失了。

贾普和波洛来到西汉普斯特德,那封信上的地址。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亚当斯一大家子人都很友善。他们也在印度住过很多年,所以热情地谈起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但是他们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有一个多月了。实际上,从复活节度假回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她。她那时还住在拉塞尔广场边上的一家酒店。亚当斯太太把这家酒店的地址给了波洛,还给了他另外一些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朋友的地址。他们都曾经旅居印度,目前住在斯特雷特姆。

然而,两个男人在以上两个地方都一无所获。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确实在那个酒店住过,但是他们都不太记得她了,也没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说她人不错,非常安静,曾经住在国外。住在斯特雷特姆的那几个人也没什么帮助。他们自二月份以来就一直没见过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遇到了意外。但是这种可能性也被排除了,因为没有医院收到过符合描述的伤亡人士。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就此人间蒸发。

6

第二天上午,波洛来到霍尔本宫酒店找霍华德·赖克斯先生。

到目前为止,即便是得知霍华德·赖克斯先生也在某天晚上出门后没再回来,他也不会再觉得吃惊。

然而,霍华德·赖克斯先生依然还在霍尔本宫酒店,正在吃早餐。

赫尔克里·波洛突然出现在餐桌边上让霍华德·赖克斯先生很不愉快。虽然不像波洛记忆中的杀人犯的样子,他还是掩饰不住满面怒容,盯着不请自到的客人,很没礼貌地问:

“见鬼!什么事?”

“能坐下吗?”赫尔克里·波洛从另一张餐桌边上拉过一把椅子。

赖克斯先生说:“别管我!坐吧,自便!”

波洛微笑着接受了邀请。

赖克斯先生再次粗鲁地问:

“说吧,你想要干什么?”

“您记得我吗,赖克斯先生?”

“从来没见过你。”

“那您就错了。三天前,您和我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不止五分钟呢。”

“我记不得在该死的聚会或什么地方遇到的每个人。”

“不是聚会,”波洛说,“是在牙医的候诊室。”

年轻人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情感的波动,随后马上又消失了。他的态度也变了,不再是那种随便和不耐烦,而是突然变得有所提防。他隔着餐桌看着波洛说:“好吧!”

波洛没说话,仔细地观察着他。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完全有可能是个危险人物。一张瘦削的、流露出饥渴的脸,一副挑衅的下颚,还有一双狂热分子的眼睛。这张脸对女人来说或许很有诱惑力。他衣冠不整,衣着寒酸。狼吞虎咽的吃相让人觉得他充满了贪欲。波洛在心里把他总结为“一匹满脑子鬼主意的狼……”

赖克斯突然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就这么跑来找我?”

“您不欢迎我的到访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抱歉。”波洛迅速掏出他的名片盒,抽出一张名片,隔着餐桌递了过去。

那种他形容不出的表情又一次出现在赖克斯先生瘦削的脸上。不是害怕——比害怕更有挑衅性。随后,这种表情又变成了毫无疑问的愤怒。

他把名片扔了回去。

“这就是你,对吧?我听说过你。”

“大部分人都听说过我。”赫尔克里·波洛谦虚地说。

“你是个做私家生意的家伙,而且还是很贵的那种,不在乎钱的人才会找的人——当他们为了自身安全不惜代价时!”

“您如果再不喝您的咖啡,”赫尔克里·波洛说,“它就要凉了。”

他的口气很和善,却带着威严。

赖克斯瞪着他。

“呵,你到底算什么鸟?”

“这个国家的咖啡不管怎么着都很难喝。”波洛说。

“这倒是。”赖克斯先生表示同意。

“但是,如果您等它凉了,那就真的是难以入口了。”

年轻人把身体向前靠了靠。

“你想要说什么?你到这儿来到底想干什么?”

波洛耸耸肩说:“我想——见见你。”

“噢,是吗?”赖克斯先生狐疑地说,两眼眯成一条缝。

“如果你是想赚钱,那就找错人了!我身边的人根本买不起他们想要的东西。你最好还是回去找能付给你工钱的人吧。”

波洛叹气道:“没有人给我什么报酬——至少目前没有。”

“随你怎么说。”赖克斯先生说。

“是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花费了很多宝贵的时间,但并没得到任何补偿。简单地说,就是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我想,”赖克斯先生说,“你那天到那该死的牙医那儿去也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波洛摇了摇头,说:“您好像忽视了人们出现在牙医候诊室里的最常见的原因,那就是等着看牙。”

“那么你那天也是吗?”赖克斯先生的语气中带着鄙视和不信任,“也在等着看牙?”

“当然啦。”

“请原谅,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那么我可以问下您吗,赖克斯先生?您在那儿做什么呢?”

赖克斯先生突然笑了。他说:“明白你什么意思了!我也在等着看牙啊。”

“你是牙疼吗?”

“正是,伙计。”

“即便这样,您还是没看牙就走了啊?”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用野蛮的语气说:“呃,你在这儿绕来绕去的有什么鬼用?你那天是去关照你的大客户的吧。不过,他不是没事儿吗?你那宝贝的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不是完好无损吗?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找我。”

波洛说:“你那么急匆匆地出了候诊室后去了哪里?”

“当然是离开了诊所。”

“啊!”波洛看着天花板说,“但是没人看到你离开,赖克斯先生。”

“这有关系吗?”

“也许有,因为不久之后,有人死在了那所房子里,还记得吗?”

赖克斯不经意地说:“呃,你是说那个牙医。”

波洛语气严肃地说:“是的,我说的正是那个牙医?”

赖克斯瞪着两眼,说:

“你想把这事赖到我头上?这是你的把戏吧?没门儿。我刚刚看过昨天庭审的报道,那可怜的人是开枪自杀的,因为他在做局部麻醉时出了差错,把一个病人给治死了。”

波洛没有理睬他的话,继续问:

“您能证明那天您确实是像您所说的那样离开了诊所吗?有人能证明您在十二点和一点之间在哪里吗?”

对方又眯起了双眼。

“所以,你就是想把这事儿赖在我头上?我猜是布伦特让你这么干的吧?”

波洛叹了口气说:

“请原谅,但您似乎是着了魔——一直在念叨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他没有雇佣我,他从来都没有雇佣过我。我关心的不是他的安全,而是一个工作出色的男人的死因。”

赖克斯摇着头。

“对不起,”他说,“我不相信你,你肯定是布伦特雇的私家侦探。”他身子往餐桌前靠了靠,黑着脸说:“但是你救不了他,知道吗?他肯定得完蛋——他和他代表的一切!必须要有一个新政策,必须废除旧的腐朽的金融制度。该死的银行界的关系网就像张大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全世界。必须要把他们彻底清除。我和布伦特个人没有什么过节,但他就是我最恨的那类人。他既中庸又自大,是那种必须用武力才能赶走的人。他会对你说‘文明的基石,你动摇不了的’,真是这样吗?让他等着瞧吧!他是社会进步的绊脚石,必须铲除。当今社会已经没有布伦特这种人的立足之地了——他这种沉迷于过去,这种还想像他们的老子,甚至是老子的老子那么生活的人!英国有很多这类人——老顽固死硬派,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只能是衰退的旧时代的象征。天哪,他们通通都要滚蛋!新世界就要来了,你明白吗?一个崭新的世界,明白吗?”

波洛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我明白,赖克斯先生,您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又怎么样?”

“您太理想主义了,以至于不关心一个牙医的死活。”

赖克斯先生轻蔑地说:“一个可悲的牙医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对您来说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却不然。这就是我们俩的区别。”

7

波洛回到家。乔治告诉他有位女士来访,正在等他。

“她……嗯……有点儿紧张,先生。”乔治说。由于这位女士没有通报姓名,波洛就在心里猜测。他猜错了。他一进门,这位年轻的女士就站起身,是已故的莫利先生的秘书,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

“噢,亲爱的波洛先生,我很抱歉冒昧来打扰您。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鼓足勇气才来的。我想您一定觉得我特别冒昧,我也不想占用您的时间,我知道时间对一位像您这样的大忙人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实在是太难过了,如果您觉得这样浪费您的时间的话——”

长期与英国人打交道,波洛对他们有了相当的了解。他提议一起喝杯茶。内维尔小姐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

“哦,波洛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虽然早饭才刚吃完不久,但是一杯茶总是好的,您说对吧?”

虽然波洛平时早饭后并不喝茶,但还是假装表示深有同感。于是,他叫乔治去付诸行动。没一会儿,波洛和他的来访者就在茶盘前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我必须向您道歉,”内维尔小姐在茶的作用下,恢复了冷静,“但是,昨天的庭审让我特别难过。”

“我想肯定是的。”波洛礼貌地说。

“他们并没有让我出庭做证什么的,但是我觉得应该有人陪莫利小姐去。当然了,赖利先生在——但是我的意思是应该有个女的。而且,莫利小姐不喜欢赖利先生。所以,我想我有责任去。”

“你人真好。”波洛鼓励她说。

“哦,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该去。您知道,我跟着莫利先生工作已经有好多年了,而且发生的这事儿对我打击特别大。当然这次庭审就更是——”

“我想一定是的。”

内维尔小姐向前倾着身子急切地说:

“但是事情有点儿不对头,波洛先生,真的不太对头。”

“怎么不对了,小姐?”

“嗯,就是不可能是那样的——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是说,给病人做牙龈注射时用药过量。”

“您觉得不会?”

“肯定不会。偶尔也会有病人出现副作用,但都是因为他们自身体质的问题——心脏不好。但是,我肯定用药过量真的不太可能。您知道医生对于每次注射的用量太熟悉了,简直就是一个机械性的动作,他们下意识地就会用正确的药量。”

波洛点头表示同意,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是的。”

“这很常规,您知道,并不是说牙医每次都要选用不同的药量,或者一不留神就会用多。也不是医生根据需要开不同处方的那种,牙医完全不是这样。”

波洛问:“您没有要求向法庭陈述这些看法吗?”

格拉迪丝·内维尔摇摇头,不安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

“您知道,”她终于又开口说,“我是害怕——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当然知道莫利先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但是我可能会让人觉得他是故意那么做的。”

波洛点点头。

格拉迪丝·内维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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