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娅夫人?
但这简直不可能啊!那天电话里那个人不可能是奥利维娅夫人!那个头脑空空、忙于社交的女人——自私、愚蠢、有超强的控制欲、自命不凡?他刚才在心里是怎么叫她来着?
“那只肥硕的母鸡?这真是太荒唐了!”波洛自言自语地说。
他想,一定是他的耳朵欺骗了他。然而——
6
那辆劳斯莱斯轿车在快到六点时准时来接上了波洛。
车里只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和他的秘书。看来奥利维娅夫人和简乘另外一部车已经先走了。
一路上没发生任何事。布伦特说话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花园和最近的一个园艺展。当波洛恭喜他大难不死时,布伦特马上否认说:
“哦,那件事!我不觉得那家伙是朝我开枪。不管怎么说,那可怜的家伙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瞄准!就是个疯狂的学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是被利用了,臆想着朝首相开一枪就能改变历史进程。真是可悲。”
“以前也有人企图谋害过您,对吗?”
“听上去好像很夸张,”布伦特说,眼睛微微地闪着光,“前不久有人通过邮局给我送来了一颗炸弹。那颗炸弹不是很管用,您知道。这些人居然还想掌控世界!连个炸弹都弄不好,怎么还认为可以掌管全世界?”
他摇摇头。
“事情总是这样:一群留着长发的理想主义者,脑子里没有一点儿实际的知识。我不是个聪明的人,从来都不是,但是我能阅读,能写作,会做算数。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是的,不过还是请您再解释一下。”
“好吧。如果我读一篇用英文写的东西,我能够理解它是在说什么。我不是指什么深奥的东西,公式,或者哲学之类的,我是说简单的商务英语,但大部分人都读不懂!如果我想写篇东西,我能够把我要说的意思写出来——我发现很多人也做不到这个!还有,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会做简单的算术。如果琼斯有八根香蕉,布朗从他那里拿走十根,琼斯还剩下几根?这就是人们假装可以找到简单答案的那种计算。他们不会承认,首先布朗做不到这件事;其次,更不可能有额外的香蕉!”
“他们喜欢像变戏法一样的答案?”
“没错儿,那些政客也同样没用。但是我一向坚持尊重常识。到头来,您知道,谁都不能违背它。”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说:“不过,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真是个坏习惯。还有,离开伦敦时我就不愿意再想工作的事儿了。我很期待,波洛先生,听听您的一些历险故事。我读过很多惊险类和侦探类的小说,您觉得它们真实吗?”
他们在车里接下来的谈话就一直围绕着赫尔克里·波洛办过的那些比较惊人的案子。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表现得像小学生一样,对故事的细节充满兴趣。
当他们到达爱夏庄时,这种愉快的气氛就降温了。奥利维娅夫人挺着她丰满的胸脯,一副冷冰冰又非常不开心的样子。她尽可能地冷落波洛,只跟男主人和塞尔比先生打了招呼。
塞尔比先生把波洛领到他的房间。
这是栋特别可爱的房子,并不是特别大。家具摆设既不张扬又有品位,就像波洛在伦敦看到的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很高档,但是又很简洁。它们背后巨大的财富通过这简洁中所营造出的协调和流畅显示出来。晚餐的招待令人赞叹——所有美食全是英式的,而非常见的欧洲大陆式,餐桌上配的酒更是让波洛由衷地欣喜。他们食用了一碗清汤、香煎鳎鱼、羊羔里脊配小嫩豆、草莓和奶油。
波洛全身心地享用这些精美的食物,完全没有注意到奥利维娅夫人持续的冷淡以及她女儿的唐突和无礼。简,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显示出明显的敌意。直到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波洛才模模糊糊地注意到这点。他不明白为什么!
布伦特两眼盯着桌子,漫不经心地问:
“海伦今晚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朱莉娅·奥利维娅撇了撇嘴说:
“我想亲爱的海伦在花园里干活累了,就建议她去睡了。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省得还要梳妆打扮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她觉得我的话很对。”
“哦,明白了。”布伦特神情茫然,有点儿不解,“我还以为周末她能稍稍改变作息。”
“海伦做事一板一眼,她喜欢早早就去休息。”奥利维娅夫人肯定地说。
饭后,布伦特要跟他的秘书说几句话,波洛就先去女士们待的小客厅。进门时,他听到简·奥利维娅对她妈妈说:
“阿利斯泰尔姨公不喜欢您那样把海伦·蒙特雷索冷落到一边,妈妈。”
“胡说。”奥利维娅夫人语气强硬地说,“阿利斯泰尔脾气太好了,对穷亲戚太好了。给她免费的屋子住已经算仁至义尽,再让她每个周末一起在家里共进晚餐,那就荒谬了!她只不过是个什么远房表妹,我不觉得阿利斯泰尔应该被硬加上这么个负担!”
“我倒觉得她也有股子傲气呢,”简说,“她每天在花园里干特别多的活儿。”
“这种态度就很好。”奥利维娅夫人欣慰地说,“苏格兰人都非常独立,也因此受到人们的尊重。”
她在一张沙发上舒服地坐下来,还是故意不理会波洛。
她说:“把那本《内幕评论》递给我,亲爱的。上面有关于路易·范·斯凯勒和她的摩洛哥导游的文章。”
阿利斯泰尔来到门口,说:
“波洛先生,请到我的房间里来。”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自己的居所是一个低矮、长形的房间,在房子的背面,窗户朝着花园。房间很舒适,有大大的扶手椅和长沙发椅。一些东西随意地摆放着,让人有家的感觉。
(不必说,赫尔克里·波洛会更喜欢把它们摆得有规则一些!)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请他的客人抽雪茄,自己也点上了烟斗,然后就直奔主题。
他说:
“我真的非常不满意,当然了,我是指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出于某些原因——肯定是完全正当的原因——官方要求停止搜寻。我不知道阿尔伯特·查普曼到底是谁,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不管他做什么,肯定是一份特别重要的工作,而且是那种有可能会让他陷入困境的工作。我不知道停止搜寻有哪些利弊,但是首相确实提到,对于这个案子,他们经不起任何曝光,所以它越早被公众遗忘越好。这么做可以。这是官方的意见,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现在警察动弹不得。”
他身子往椅子前面靠了靠,说:
“但是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波洛先生。我想让您帮我查出来。毕竟,您不受官方的约束。”
“您想让我做什么,布伦特先生?”
“我想让您找到这个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
“死的还是活的?”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眉毛挑了一下。
“您觉得她可能已经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缓慢而沉重地说: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想法——但请记住,仅仅是想法而已——那么,是的,我想她已经死了……”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说: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在抽屉里看到的一双没穿过的丝袜,您一定觉得不可思议。”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惊奇地盯着他:“您是个奇怪的人,波洛先生。”
“我是很奇怪,您说得没错。我办事有条不紊,而且符合逻辑。我不喜欢为了迎合一个说法去歪曲事实,因为我觉得这不合常理!”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
“我把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总是需要花点儿时间才能把一件事想清楚。这整件事实在是太离奇了!我是说,那个牙医开枪自杀了,然后这个叫查普曼的女人被打包装在自己的皮草箱里,还被毁了容。太凶残了!实在是太凶残了!我忍不住怀疑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波洛点点头。
布伦特又说:
“而且您知道,我越想越觉得我肯定那个女人并不认识我,那天她只是找个借口跟我搭上话。可是为什么呢?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我的意思是,就为了得到一笔捐款?而且那还是要捐给社会的,又不是为她自己。可是,我就是觉得那次……那次见面是她设计好的,就是为了在那所房子门前的台阶上见到我,那么巧,时间刚刚好,让人怀疑!但是为什么?这就是我一直问自己的——为什么?”
“就是啊,为什么呢?我也问我自己。我想不到是为什么,是的,想不到。”
“您对此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我的想法极其幼稚。我对自己说,那可能是个计谋,为的是把您指给什么人看,让他认识您。但是这个想法又有点荒唐——您是位知名人士,还不如直接说‘看,那就是他——就是进门的那个人。’这样更简单点儿。”
“不管怎么说,”布伦特说,“为什么有人想把我指给别人看呢?”
“布伦特先生,您再回想一遍那天早上您坐在牙医椅子上时的情形,您没觉得莫利先生说过什么反常的话吗?您不记得有任何可以成为线索的东西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然后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什么。”
“您确定他没有提到这个女人,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没有。”
“那么另一个女人——查普曼夫人呢?”
“没有,没有,我们根本就没有谈论任何人。我们谈到玫瑰,花园需要雨水的浇灌,假期啦——其他就没了。”
“那段时间里也没有人进入那个房间?”
“让我想想——没有,我觉得没有。以前我去的时候我记得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子——金发姑娘,但她这次不在。哦,有另一个牙医进来过,我记得他有爱尔兰口音。”
“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只是问了莫利一个什么问题,然后就出去了。莫利的回答很简短,我记得。他在那儿待了可能只有一分钟的样子吧。”
“其他您就记不起什么了?一点儿都没了?”
“没有了。他那天完全正常。”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觉得他那天完全正常。”
两人沉默了很久。波洛说:
“您是否记得,先生,那天在楼下的候诊室里见到过一个年轻人?”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皱起眉头。
“让我想想——是的,是有一个小伙子,好像坐立不安的样子。不过,我没有特别注意过他。怎么了?”
“如果您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布伦特摇摇头。
“我几乎没看他一眼。”
“他没有试图跟您讲话吗?”
“没有。”
布伦特大惑不解地望着对方。
“怎么了?那个小伙子是谁啊?”
“他叫霍华德·赖克斯。”
波洛密切地注视着对方的反应,但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在别处见过他吗?”
“我不觉得您见过他。他是您的外甥孙女儿奥利维娅小姐的一个朋友。”
“噢,简的一个朋友。”
“她妈妈,我估计,不赞同他们的交往。”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心不在焉地说:
“我认为这对于简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想她妈妈把他们的关系看得太严重了,以至于把女儿从美国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让她离开这个年轻人。”
“噢!”布伦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是这个人,是吗?”
“啊哈!您现在感兴趣了吧?”
“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不是个很理想的年轻人,还与不少颠覆活动有染。”
“我听奥利维娅小姐说他那天早上也在夏洛特皇后街做了个预约,就是为了去看您一眼。”
“想让我认可他,是吗?”
“呃,不是的,我的理解是为了诱导他认可您。”
“小毛孩儿一个……”
波洛偷偷地笑了。
“看来您的一切都是他所不能认同的。”
“他当然也是我不认同的那种年轻人!一天到晚义愤填膺,夸夸其谈,一点儿正经事儿都不干!”
波洛停顿了一分钟,说:
“请原谅,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纯属私人问题吗?”
“尽管问。”
“关于您百年后,遗嘱中财产分配是怎样的?”
布伦特瞪着眼,厉声问: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因为,这个有可能——”他耸耸肩膀,“和案子有关。”
“胡说!”
“或许有,或许没有。”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冷冷地说:
“我觉得您太夸张了,波洛先生。没有人想杀我,或者之类的事情!”
“您早餐桌上的炸弹……大街上的枪击……”
“那些啊!任何经营世界金融并对其有影响的人都会遇到这种发疯的狂热分子!”
“也有可能这个案子是某个既不狂热也不疯癫之人所为。”
布伦特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想说什么?”
“简单地说,我想知道您过世后谁会受益。”
布伦特笑了。
“主要是圣·爱德华医院、肿瘤医院,还有皇家盲人学院。”
“啊!”
“此外,我还留了些钱给我太太的外甥女朱莉娅·奥利维娅夫人;同样数量的钱,但是以信托的方式,留给她的女儿,简·奥利维娅,还有一笔钱留给我唯一在世的亲戚,一个远房表妹海伦·蒙特雷索。她被遗弃了,很惨。现在住在这里的一个农舍里。”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这些,波洛先生,都是完全机密的。”
“那当然,先生,那当然。”
阿利斯泰尔带着讽刺口吻说:
“我猜你不是想说,波洛先生,朱莉娅、简,或者我表妹海伦三人之中有谁为了拿到钱想要害我吧?”
“我可没这么想——没这么想。”
布伦特先前轻微的不快平息了。他说:
“那么您准备接受我的委托吗?”
“找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是的,我接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高兴地说:
“好样的。”
7
离开房间时,波洛在门外差点儿撞到一个高高的身影。他说:“对不起,小姐。”
简·奥利维娅向边上躲闪了一下,然后说:
“您知道我是怎么看您的吗,波洛先生?”
“呃,好吧……小姐——”
她根本就没等波洛说完。她虽然提了问,却根本没有要波洛回答的意思。简·奥利维娅显然是要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您是个间谍,您就是个间谍!一个可悲的、四处打听的间谍,多管闲事,制造麻烦!”
“我向您保证,小姐——”
“我知道您要干什么!而且我现在也知道您是怎么撒谎的!您为什么不干脆承认呢?哦,我还要告诉您,您什么也查不到……查不到!没有什么可查的!没有人能伤害我亲爱的姨公的一根毫毛。他非常安全,永远都会安全。安全、体面、富有,还带着满脑子的陈旧观念!他就是个顽固守旧的英国佬。”
她停住了。然后,那悦耳、略带沙哑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她恶狠狠地说:
“我讨厌见到你,你这个该死的资产阶级的小侦探!”
随后她一转身走了。那昂贵的、模特穿的那种带有花边装饰的长裙也随着荡起了一个波浪。
赫尔克里·波洛呆立在那里,睁大双眼,眉毛挑得高高的。他用手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他承认,资产阶级的绰号对他很合适。他对于生活的看法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式的,而且一向如此。但是,被衣着华丽的简·奥利维娅把它当作一个贬义的绰号送给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确实让人感觉不是很好。他往小客厅走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奥利维娅夫人独自在客厅里玩着纸牌。波洛进门,她抬起头,鄙视地望着他,好像是在看一只虫子。她远远地自言自语说:
“红桃j爬到黑桃q头上了。”
波洛哆嗦了一下,退了出来。他忧伤地对自己说:
“哎呀,看来没人喜欢我!”
他从落地窗出来,慢慢溜达到花园里。夜色迷人,空气中弥漫着树木的芳香。波洛愉快地嗅着,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一条两边都是绿草的小路。
他刚转过一个弯,黑暗中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开了。看来他又惊扰了一对恋人。
波洛赶紧转身,掉头往回走。
即便在这里,他的出现似乎也不受欢迎。
他经过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窗口,看到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正在口授什么,塞尔比先生在记。
看来赫尔克里·波洛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了。
他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仔细思考了所发生的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情。他是不是弄错了?那天电话里的声音是奥利维娅夫人的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唐了!他又想到安静的小个子巴恩斯先生那夸张的启示。他想象着神秘的q.x.912先生,阿尔伯特·查普曼。想起女佣阿格尼斯眼中焦虑的神情。他感觉到一阵烦躁——人们总是这样,不肯把事情说出来!通常都会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若是不把这些小细节搞清楚就不可能找到正确的路径。
就现阶段而言,这条路径还完全是躲在云雾里!而理清思路从而可以循序渐进地往下走的最大障碍——也被他视为最矛盾、最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因为,如果赫尔克里·波洛看到的是实情的话,那么所有的事情都讲不通啊!
波洛吃惊地对自己说:“我是不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