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波洛刚一离开警察局,几乎立刻就被凯西阿姨叫住搭上了话。她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朝他走过来,气喘吁吁,透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劲头。
“可怜的波特少校的事情太可怕了,”她说,“我总忍不住在想,他的人生观肯定是物质至上的。您也知道,军队生活嘛。极其狭隘,尽管他这辈子很长时间都待在印度,但我恐怕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利用过这个在精神层面上提升的良机。整天就是吃饱喝足,吃完了早饭吃午饭 ,然后就去打打野猪——狭隘的军营日常。想想吧,他本可以像个门徒似的拜在某位古鲁 脚下!噢,那些错失的良机啊,波洛先生,太让人痛心了!”
凯西阿姨摇着头,不觉间松开了其中一个购物袋。一条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小鳕鱼掉出来,滑到了排水沟里。波洛把它抓了回来,结果凯西阿姨一着急,又掉了一个购物袋,一罐金黄色的糖浆沿着高街飞速地滚远了。
“太谢谢您了,波洛先生。”凯西阿姨一把抓住鳕鱼。波洛则去追那罐金黄色糖浆,“噢,谢谢您,瞧我这笨手笨脚的——但我心里是真的很难过。那个不幸的人啊——哎,没错,这个的确很黏手,不过我真的不想用您的干净手帕。唉,您可真是太好了——就像我刚才正要说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我要是看见哪个已故好朋友的灵体,我才不会大吃一惊呢。您知道吗?您走在街上有可能跟它们擦肩而过。还说呢……就在那天晚上,我——”
“容我帮您一把?”波洛把鳕鱼妥贴地放到了购物袋的底部,“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灵体啊,”凯西阿姨说,“跟您说吧,我想要两便士的银币,因为我只有些半个便士的铜币。当时我就觉得那张脸很眼熟,只是我对不上号。现在我还是对不上,但那肯定是已故的哪个人——或许有一阵子了,所以我的记忆才特别模糊不清。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有人来到你身边的感觉真是很奇妙——哪怕只是为了打电话要点零钱这种小事。噢,天哪,孔雀糖果店那儿的队可真够长的——他们肯定不是在卖乳脂松糕就是在卖瑞士卷!希望我还来得及赶上!”
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急忙冲过街道,排在了糖果店外那一队铁青着脸的妇女的队尾。
波洛继续沿着高街往前走。他并没有走进斯塔格,反倒是拐弯朝着白屋的方向而去。
他非常想跟林恩·玛奇蒙特谈谈,而他猜测林恩·玛奇蒙特也不会反对和他谈谈的。
这天早上的天气很好,像是春天里的夏日清晨,而那种清新的感觉又是真正的夏天里所没有的。
波洛拐个弯离开大路。他看见了那条向上经过长柳居,通往位于弗罗班克上方小山坡的小径。查尔斯·特伦顿在他死前的那个星期五就是从车站走这条路过来的。在下山的半途中,他遇见罗萨琳·克洛德正往山上走。他没认出她来,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他不是罗伯特·安得海,而她出于同样的原因,自然也不会认出他来。但是当被领去辨认尸体的时候,她不是发誓说她从来都没有瞅见过这张在小径上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的脸吗?如此说来,她当时又在想些什么呢?难道说她碰巧正在想着罗利·克洛德?
波洛转上旁边通往白屋的小路。白屋的花园看上去非常漂亮。花园里种着很多开花的灌木,紫丁香以及金链花,在草地的中央有一棵粗大的奇形怪状的老苹果树。四肢伸直、躺在苹果树下的帆布躺椅里的便是林恩·玛奇蒙特。
当波洛用很正式的声音问候她“早安”的时候,她紧张得跳了起来。
“您真的吓着我了,波洛先生。我没听见您从草地那边走过来。这么说您还住在这儿——在沃姆斯雷谷?”
“我还在这儿——没错。”
“为什么呢?”
波洛耸了耸肩膀。
“这是一处舒适的世外桃源,可以让人放松休息。我就放松了。”
“有您在这儿我真高兴。”林恩说。
“你对我说的话跟你们家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问‘您什么时候回伦敦去啊,波洛先生?’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答案。”
“他们想让您回伦敦吗?”
“看来似乎是。”
“我不想。”
“没错,我感觉到了。为什么呢,小姐?”
“因为这意味着您并不满意。我是说您对于大卫·亨特是凶手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而你特别希望他——是清白的?”
他看到她古铜色的皮肤下面泛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那是自然,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因为他并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被绞死。”
“自然——噢,是啊!”
“而警方呢,就是对他抱有偏见,因为他惹他们生气。这也是大卫最糟糕的一点——他就喜欢跟人对着干。”
“警方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对他抱有偏见,玛奇蒙特小姐。其实是陪审团的人心里对他有偏见。他们拒绝接受验尸官的引导。他们做出了不利于他的裁定,于是警方才不得不逮捕他。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对于这桩不利于他的案子也远谈不上满意呢。”
她急切地说道:
“那他们会放了他吗?”
波洛耸了耸肩。
“他们觉得这桩案子究竟是谁干的呢,波洛先生?”
波洛慢吞吞地说道:“那天晚上有个女人也在斯塔格。”
林恩大声说道: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原先我们觉得那个人就是罗伯特·安得海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还挺简单的。可如果他不是的话波特少校为什么要说他是呢?他又为什么要开枪自杀呢?如今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人!”
“是吗?”她看上去吓了一跳,“那您都在做些什么呀,波洛先生?”
“跟大家说说话啊。这就是我做的事情。就是跟大家说说话。”
“可是您没问他们跟谋杀有关的事情吗?”
波洛摇摇头。
“没问,我只是——咱们该怎么说呢——听些闲言碎语小道消息之类的吧。”
“那有用吗?”
“有时候有用。你要是知道在最近的几周时间里我了解了多少沃姆斯雷谷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你也许会大吃一惊的。我知道谁去哪儿散过步,知道他们见过谁,有时候连他们说过什么我都知道。比方说,我知道那个自称雅顿的男人到村里来走的是弗罗班克旁边的那条小路,他找罗利·克洛德先生问过路,他后背上背着个包,没有行李。我知道罗萨琳·克洛德跟罗利·克洛德一起在农场待了一个多小时,她在那里非常开心,都不像她平日里自己的样子了。”
“是啊,”林恩说道,“这个罗利跟我说了。他说她就像是个放了一下午假的人似的。”
“啊哈,他这么说的?”波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的,我知道一大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我也听说了很多人遇到的困难——比如说,你和你母亲的。”
“我们当中谁都没有任何秘密,”林恩说,“我们全都试图去找罗萨琳讨过钱。您指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过。”
“嗯,是真的!而且我猜您对我和罗利,以及大卫的事情也有所耳闻。”
“可你是打算要嫁给罗利·克洛德的吧?”
“是吗?我倒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也是那天我努力想要下定决心的事情——结果大卫从树林子里突然出现。这就像刻在我脑海里的一个巨大问号。我要嫁给罗利吗?要吗?就连行驶在山谷里的火车似乎都在问同样的问题。车头冒出的烟仿佛在天空中画出一个华丽的问号。”
波洛脸上现出一副好奇的神情。林恩曲解了他的意思,大声说道:
“噢,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波洛先生,这个决定太难做了。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大卫。问题在于我!是我变了。我离开家乡有三四年的时间。现在我回来了,但已经不是离开时的那个我了。这样的悲剧俯拾皆是。已经改变的人们回到家乡,又不得不让自己去重新适应。离家在外,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你不可能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