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子尧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李四脸上的表情从麻木变成错愕,再从错愕变成愣怔……最后,他目光发直地愣在原地,那封被他期盼已久的信,从他手中掉落在脚下的黄沙之上。
良久,李四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人,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对众人缓缓道:“……我娘子她,中秋节难产没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因为在娘胎里憋得太久,下来的时候就没了气。”
一句话,周围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奇怪。
张三后退一步,却红了眼眶。
张子尧有些不太明白人家的老婆死了他哭什么哭,直到接下来,他亲眼目睹了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在李四说完话后,没过多久,他突然整个人以及其扭曲的姿态震动了下,从他的手脚、面部开始发生痉挛一般的抽搐,他发出了“喝”“喝”像是难以呼吸的痛苦声音,泪水从他的眼角滴落——却并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奇怪地,迅速被他的面颊吸干……
最后,只听见空气中传来“噗”地一声,原本还好好站在那里的人突然化作了一捧黄沙!
狂风吹过,风将那黄沙吹散,李四曾经穿过的衣服在风中裹着一些剩余的黄沙掉落在地。
而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只要是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们都会死。】
【包括无悲军?】
【包括无悲军。】
……
【每隔半年朝廷来人给他们带来家书,大概是他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了。】
【离家在外,久了难免思念亲人。】
【也不完全是……兴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活命。】
……
【你还有多久?】
【我还早呢,至少还有三个月,要不是因为太担心之前的震灾有没有影响到家里,我这至少还有四个月。】
【我还有一个多月,不像是李四,他就还一周不到了……】
……
李四说,我只能跟我娘子相依为命,没有她我活不成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成了——
李四死了。
他没有在撒谎。
当世界上唯一对他有所牵挂的人不在了,他也就真的死了。
第52章
无悲军的前身其实只是一只普通的军队,这里面的人曾经也只是一些普通的人,直到他们战死沙场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张三:“我知道我死了。就在云起将领手中的大刀划过我脸的时候,我当时感觉就是凉,有冰凉的东西像是割豆腐一样把我的脸割开了,然后有液体滴落,我什么都看不见,就倒了下去,死是不疼的,死过的人都知道,只是刚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
张三:“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有人在骂脏话,是我的对头榻的,我死的时候他哭了。”
张三:“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真的死了,死人大概有他该去的地方……但是我舍不得离开,最开始的时候我徘徊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和我一样死去的那些兄弟说:走吧,张三,我们去投胎,下辈子投个好胎就不用死的那么不明不白了……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却迟迟不肯离去,我问自己,我死了以后,我娘怎么办?我妻儿怎么办?我爹死的早,没有了我我娘就一个人了,我妻是我在无悲城的时候认识的,她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其实我至今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上我了——后来咱俩成亲,有了个女儿,我女儿今年才八岁,叫红叶。我死的时候,正好差一个月中秋节,那时候她才四岁半,当时还有三天就是她五岁生辰,我答应送给她一个带铃铛的拨浪鼓。”
话语停顿下来,说话的人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坐在篝火旁,跳跃的火焰照应在士兵的脸上,将他脸上那曾经夺取他性命的刀疤映照得显得有些狰狞——白日里那张傻乐的脸上,此时此刻写满了沉默与回忆,他动了动,问身边的少年:“画师,我觉得我故事挺无聊的,你确定要记下来吗?”
“什么?嗯……”蹲在篝火旁,手中握着一杆鎏金笔正在一卷摊开的卷轴上奋笔疾书的少年闻言抬起头,他对着张三笑了笑,“这支笔本来就应该被用来记录东西,而不是用来画画的。”
张三“唔”了一声:“我听过你们这种人,传说有一些天赋异禀的人,走遍大江南北,山山水水,只为记录一些奇闻异事,编辑成册,留给后人听。”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张子尧道,“但是无悲城确实很特别。”
张三点点头,稍稍停顿,然后又开始继续说他的故事——
“后来画面一变,就像是闭上眼再睁开眼那么快,我看见我娘子跪在一副灵柩前,身上穿着白色的衣服;我女儿也是同样一身白色的孝衣,她们跪在火盆前,我女儿问我妻,娘,爹为什么躺在里面,我们为什么要给他烧东西,娘,昨儿个我生辰了,爹爹还睡着,说好的拨浪鼓也没给我。”
“当时我就急了,我拼命大喊我还活着啊,你们看看,我就在这,红叶我没忘记你的拨浪鼓,拨浪鼓我早就买好了,就藏在柜子里,就等着你生辰拿给你呢,你娘没把它拿出来吗?——但是没用,”李三笑了笑,“她们听不见。”
张三:“我一心惦记着那拨浪鼓的事,就像是一条狗似的在我妻子女儿身边打转转,当时心里就是“急”,急得连门外头进来人了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一身白衣,高瘦,脑袋上带着高高的帽子像唱戏的,五官精致得像女人,脸苍白得像鬼,唔,也确实是鬼,”张三说到这笑了下,“另外一人也高,但是身体壮硕许多,肤色偏黑,浓眉大眼的,看着很神气,他脑袋上也带着高帽子,但是看着就没那么滑稽……他们两人走进门的时候,白衣服那个一直在抱怨黑衣服那个,说他半路上非得听一条狗的临终遗言,神经病,浪费时间什么的……黑衣服那个就木着脸听他在念,毫无反应的模样——然后他们来到我的面前,白色的那个将巨大的锁链往我头上一套,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张三,恭喜你,你死了,没有遗言,因为你遗言的时间被一条狗抢去了……现在闭上嘴,跟我们走。”
张子尧抬起脸,一脸懵逼地看着张三。
张三尴尬地挠挠头:“是吧?我当时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两人谁啊,为啥能看见我还一言不合锁我——再说哪有人恭喜人家死了的……就冲这个我也不能够配合啊,于是我开始挣扎,我说不行,我妻子女儿还在这呢,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走了她们怎么办?白衣服的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那么能耐有本事你别死啊!”
张子尧:“……”
张三:“态度极其恶劣。”
张子尧:“是鬼使么?”
张三:“白衣服的叫谢必安;黑衣服的叫范无救。”
张子尧:“喔,是这名字,那是鬼使。”
张三:“白衣服的态度恶劣——这点记得写上,写上写上……黑衣服那个不爱说话,但是白衣服的其实怕他,黑衣服的看他一眼,他就不敢说话了。”
——白使谢必安,易怒,望近而远之。
张子尧在膝盖上的卷轴上写下这么一行字,然后心虚似的抬头看了看周围,又问:“然后呢?鬼使都来了,你怎么又活了?”
“黑衣服看出我有未了的心愿,让我可以跟我妻子说句话再走,白衣服的一脸不高兴,但是也没说什么,我想了老半天,想说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最后来到我的妻子跟前,我告诉她,红叶的拨浪鼓在衣柜里,你拿给她。”张三说到这顿了顿,然后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她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