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下眼。
耳边那窗外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逐渐被掩藏,伴随着水面涟漪扩散开来,细碎的读佛诵经之音隐约传来——那声音大概只有此时此刻趴在鼎旁的少年能够听见……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个各各十二颠倒。】
【师父说我慧根不清净,心中别有所想,便罚我来此诵经思过——只是那经文我诵经了成千上万遍,为什么却没有哪一行那一页能让我静下心来?!】
【我原只是一心向佛,想要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烛九阴,怎么办,你这妖孽,却叫我偏偏喜欢上了。】
【烛九阴……】
【你走吧。】
水中景象摇晃,而后变得越发的清晰——
那是一座四周封闭的佛堂,周围仿佛是死一般的寂静,佛堂前那巨大冰冷的佛像于高高悬挂的烛灯之下,烛影摇曳,佛灯之下,庄严慈悲的佛祖正悲悯地睥睨众生……
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佛像之下,端坐于蒲团上的年轻和尚衣衫还似胡乱穿上时那般有些凌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襟也有些发皱……此时,他却全然不觉一般,只是似有所闻停下诵经抬起头来看向头顶水面外的方向——与此同时,水面之外,趴在鼎上的少年动了动,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飘了起来,几乎要融入水中……
水面倒影中,佛堂一阵风吹拂而过。
年轻和尚微微抬起下颚,那双原本只倒映着佛灯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名素衣少年,他面容平淡,衣着朴实,唯独腰间挂着一杆鎏金豪笔意外夺目——少年眉眼之间有着对于他来说仿佛是照镜子一般的熟悉感……和尚看着从佛像肩膀部分凭空出现,缓缓在自己面前落下的少年,眉眼之间却不见丝毫诧异。
“你是谁?为什么于佛祖肩上出现?”
释空的质问声中,张子尧于佛堂地面上落下,似有些惊讶一般看了看四周,又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他这才抬起头,对视上面前年轻和尚的眼,微微瞪大眼:“你看得见我?”
“非鬼神,非妖魔,”释空淡淡笑了笑,“为何看不见?”
张子尧“咦”了一声,当真新奇了,绕着佛堂看了一圈,又绕着释空绕了一圈,最后大着胆子抬起手掐住那年轻和尚的脸捏了捏——少年原本就瞪得够大的眼顿时又圆了一圈:哎嘿!居然是温的!
见鬼啦?!
娘唷,真的见鬼了!
“我我我我,我怎么跑进前世来啦?”张子尧“嗖”地一下缩回手。
“前世?”释空一愣。
“是啊,你是我的前世,我叫张子尧,是一名云游画师,也是画龙点睛张家的后人——现在你可能还不知道张家人,但是没关系,你以后会遇见一个,那是咱们家的祖师爷。”
张子尧恭恭敬敬地在佛前上了柱香,随后便挨着释空的蒲团跪了下来,他闭上眼双手合十拜了拜佛,又忍不住睁开一只眼偷偷看向身边的年轻和尚——
“我从可窥视前世今生的忘川盆窥视你的一生,你受的苦难,你经历的欢喜,你感受过得迷茫,那漫长的几十余载……”
张子尧小心翼翼地笑了笑:“我都知道。”
释空:“……”
张子尧见释空表情似有些尴尬,他连忙摆摆手澄清:“不是我主动想看的,之前是因为不小心碰到了别的法师设下的咒语,引得邪魔附体,想法设法要驱除那邪魔时,那个下咒的法师让我必须要将这前世今生盆带给他……寻找盆子的过程中不小心出了些意外,于是我就不小心看见了——”
张子尧一连用了很多个不小心。
然而这边他解释得紧张,释空却并没有那么容易相信,看着眼前这少年,虽然眉眼熟悉,看着也不像是在撒谎……但是这世界上最会蛊惑人心的。可不就是那些讨人厌的妖孽么。
“证据呢?”
“……啥?”
“你说你是我的投胎转世,”年轻的和尚从蒲团上站起来,“证据呢?”
“……证据啊,到是真有!”
张子尧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捞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上面的银龙刺青让释空看——年轻和尚自然认识眼前一物为何——一笔一划,皆为他亲自创造,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目光明亮的少年:原来他真的是他的轮回转世么……
他轮回转世后,还是为人。
——换句话说,他未成佛。
想到这,释空又觉得荒谬:本来就是,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成佛呢?方才才在佛祖的眼下做了那般不要脸的事啊!
释空恍惚之间,感觉到眼前的人正睁大眼十分好奇一般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对视上,不约而同感觉到一阵的尴尬……张子尧清了清喉咙,跪回蒲团上:“我听牛牛,嗯,就是我的一个朋友说,因为曾经你为烛九阴所伤,轮回转世之时许愿来世不在为情所困,便抛下了七情六欲,带着一副空空的皮囊投下轮回盘中……你成了我。”
再听见那名字,释空眼神微微缩聚——
他原本以为,如若潜心修佛,也是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他总有一天会忘记那个人……却没想到,到最后他也——
“你要是非要剧透小僧的一生,除此之外没别的好说,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释空冷漠道——
成不了佛。
忘不了他。
哼,倒是当真有趣且极有意义的一生。
意外的是,方才那还显得有些慌慌张张的少年听闻这话,却突然又冷静了下来,他转过头,冲着释空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咧嘴一笑:“其实是这样的,他们说,在我亲眼目睹了前世的遭遇之后,丢失的那些七情六欲便会尽数回归,于是我又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
释空:“结果呢?”
“也确实是这样,”张子尧抬起手,拍拍自己的胸口,“这里,突然间像是被塞满了——有点充实,有点欢喜,但是与此同时,以前那种不畏惧、不伤痛的无畏消失了,我突然变得在乎起一些事,这让我变得措手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