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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上,有一人倚门独坐。
身披白衣,乌发半束,静坐风雪中。每逢风起,便有飞雪染上眉睫,挂上青丝。发尾与衣袖随着烛光一同飘摇,摇摇欲坠。
他已在此等了五日。
他知道,今日她会回来。
哪怕已是子夜,哪怕雪夜深寒,他亦不肯离去。
直到她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步一步,向着宫门靠近。
他听到积雪被踩实的声响,在风啸声中委实细微,却仍旧被他捕捉。他抬眼看去,历经多次空欢喜后,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身影。
于是扶着宫墙站起身,四肢僵硬,却仍勉力挪向外去。
最后,他迎着来人的脚步,直直跪在雪中。
从拐入海晏河清殿门前长街时,她就看到门前灯影下的身影,一身雪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是张湍。
她一眼认出。
她步子稍快了些,变化之微小,连自己都没能觉察。
当再靠近些,她发现曾经在朝会指责她衣冠不整不成体统的张湍,此时此刻,发未束冠,仅着素白中衣,便出门来迎。
衣冠不整,不知礼也。
她无声轻笑,呵出一团白雾,走得更近。
骤然间,张湍在她眼前,直直跪下,将松软的积雪压密压实。
“张湍。”她微微倾身向前,身旁灯笼送近,照出他衣襟下半藏半露的肌肤已经冻得发红。“你想做什么?”
?
长街静寂,风也止息。
袖摆垂坠,灯火明辉。
张湍背向檐下烛,面朝袖间灯,冰雪覆眉睫,压低双眼。只一张拟雪苍白的脸,点上细碎红梅的霜,病态难解,犹然清艳。
她探出手,指腹轻压他堆雪的眉,冰雪在她指下融化。
雪水凝珠,仅此一颗,划过眼睑,如泪滚落。
她提起灯笼,贴近他的脸庞,重复再问:“你想做什么?”
“湍,双亲故去,恳求公主,开恩降旨,赐湍还乡,居丧守孝,以尽人伦。”
字字句句,声颤瑟瑟。
泣血椎心,悲恸欲绝。
一行清泪覆盖雪痕,缓缓滑下。她抬指点去,泪水温热转瞬即消,霎时如雪冰冷。她苦苦思索,未至解惑时,又一滴泪浸过她的指尖。
“求公主开恩。”
他俯身叩求,额首紧贴彻骨冰雪,青丝散开埋入雪地。尺寸之外,是纤尘不染的玉锦绣鞋,唯有淡淡风雪,遗有浅痕。
拘囿宫闱,风木含悲,安能释怀。
苦思冥想终于得出结果。她记得,张湍父母亲族早已逃离孟川,杳无音讯。此前派去找寻捉拿的将士,在她回宫后皆被召回京城,不再搜查。
她困惑:“张湍,父母死讯,你从何得知?”
“族中亲眷,传书报丧。”
有生有死,死者落葬,生者报丧。
她倏忽忆起,沈越尚在朝中时,授她诗文: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1
常听人读诗,而今方觉心有戚戚。她垂眼看着伏地长叩不起的张湍,寒风冰雪,钻心刺骨,恐不及心中哀恸十之一二。数日之前,她因父皇病情牵肠挂肚,今日,她因往事揭露罔知所措,撇下病中父皇,漠然离去。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2
父皇久病缠绵,时日无几,不知何时便会与她幽明永隔。来日她会否如同张湍此刻,长恨难平。
而母亲。
皇后虽常不在宫中,她仍能唤一声母后。如今往事揭开,难堪至极。而后宫中从无人提及的,她的亲生母亲,她甚至不知姓甚名谁、是生是死。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3
她的来处,又在何处?
“张湍。”
她蹲下身,灯笼放在雪地上,环臂抱膝,静静看着张湍。
张湍闻声,尤然悲矣。他缓缓直起身,风骤归也,灌满衣袍。
她看到他衣襟飘摇,风雪直入胸膛。
她看到黯淡烛火下,半隐半现的心口上,浅浅凸起的字痕。是她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早已镌刻在他心头,除非血肉枯朽成灰,将永伴在他左右。她将手掌探近,掌心熨上字痕。冷暖交织,最终寒不是寒、暖不是暖。
“你想回去?”
她问。
“求公主成全。”
他求。
“好。”
她缓缓站起身,从次鸢手中接过纸伞。
纸伞倾斜,为他遮去风雪。
“我放你回去。”
张湍叩首谢恩,起身与她擦肩。双膝冰冷僵硬,步伐不稳带倒一旁灯笼。灯烛倾倒,触雪而熄。他浑然不知,仍向前踉跄行去。
她转身追看,檐下灯盏却照不见行入深巷的背影。
', ' ')('只有一袭黑影,融入风雪长夜。
张湍知来处,今向归途去。可今日向归途,来日向何处?
“张湍。”
她看着漆黑一片的远处。她不知张湍是否因她呼唤停步,她弃了伞,走向檐下。
余下字句,还未宣之于口,便已隐入风中。
——会回来吗?
倘若再不归来,便不归来罢。施舍也好,怜悯也好,她可以放他离开。
只此一次。
崔兰央仍在宫内等她,见她披风戴雪,急忙捧来手炉,握住她的双手贴上,为她取暖。白双槐与庄宝兴守在一旁,坐立难安。他们此前从未踏足宫闱,此刻置身金碧辉煌宫殿之内,无所适从。
“小白,跟着次雀去趟内狱,倘若无念小和尚在那儿,把人带?????回来。谁敢阻拦,杀无赦。”炉火暖暖,她脸上浮出微笑:“阿宝,张湍现在离宫,宫门已经落锁,带着我的令牌给他开门,将他平安送去孟川后再回来。另外,回来前——代我在他父母坟前上柱香吧。”
次鸢送上令牌与一件玄狐皮氅。
白双槐多问一句:“人不在内狱怎么办?”
“倘若不在,就去消业井,无论是生是死,哪怕只剩把灰,也要将人带回来。”
二人得令,一同离去,自殿门前分道。
庄宝兴揣着玄狐皮氅前追不远,便见张湍形单影只,跌跌跄跄向宫外去。庄宝兴较赵令僖回得早,刚回时就见张湍衣衫单薄守在门前,问过宫婢,才知自公主离宫之后,张湍就在门前等着,少食少水,日夜少眠,直等到公主回来。追问缘由,只有猜测,无人知晓详情。
张湍受冻许久,行动迟缓仍固执前行。玄狐皮氅披上身后,怔了阵子,他才自温暖中醒神,发觉已有人追在左右。
并非赵令僖。
刚刚,在海晏河清殿前长街,他走开不远,就仿佛听到她在喊他。可当他回身望去时,却只见她缓缓走进檐下灯光之中。
他只以为是幻听。
自她离宫后,他常常幻听。
时常以为她在唤他名字,可每每找寻,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庄宝兴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他愣神,遂解释说:“公主派我护送张大人出宫回家。”
有庄宝兴持令跟随,离宫时畅通无阻。待出了宫门,见远处停有一架马车,车上挂着“王宅”灯笼。是王焕的车驾。马夫领命在此等候张湍,一连数日未见人影,怠惰许多。见今夜尤为寒冷,便缩进马车内睡着。
两人至马车前,敲开车门。马夫睡眼朦胧,看到张湍时惊讶万分,语无伦次地将王焕安排说完,才将二人迎上马车。马车一路奔向城南,敲开一座宅院大门。孟文椒暂居于此,得知张湍脱身,夤夜起身送他还乡。
见张湍想要推拒,孟文椒道:“南陵王有令,命我将你安然带回家中。”
张湍回看近旁的庄宝兴,欲言又止。
庄宝兴道:“我只依命护送张大人回孟川,到地方就走。期间无论发生何事,等回宫自会向公主禀明。”
这是暂时替他瞒下,他感激一礼,旋即动身。因怕夜长梦多,众人轻装简行,借公主令牌之利,夤夜离京,直奔孟川。
清晨,天微明。
赵令僖整夜辗转难眠,天光铺来时索性睁开双眼。听着耳畔回响的细微动静,她招人来问。次鸢这才惊觉昨夜帘子未合整齐,早晨透光搅醒了公主。往日有次狐在殿中,如有惩处,便会设法减免,让她们少受些罪过。可如今次狐不在,只怕免不得被发落出去。
“是,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次鸢小心翼翼回话,“昨夜便来了,说是待公主起了再通传。”
昨夜她命孙福禄将皇后绑去净心阁软禁,太子该是听到风声,故而连夜赶来。
“小白呢?”
“白将军半个时辰前将无念师傅带回殿内,估计刚合上眼。”
“去把无念叫来。”
幸而未被发落,次鸢不敢再多问,急急去传无念。
白双槐是在消业井找到的无念,井中火焰刚燃起不久。由于连日风雪,井中积雪化水,火一直没能烧旺,无念好运捡回条命。
等赵令僖梳洗罢,见无念满身泥污炭灰,赐温水稍作冲洗,洗出张净白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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