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郝春张了几次嘴,最后只能转头找陈景明爷爷求助。爷爷,我真的就是羊癫疯,吃药就能好。
陈景明爷爷笑的很有内容。哦。
爷爷?郝春心里头打鼓。
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陈景明家的男保姆兼司机保叔已经开车到了。
小路口,爷爷笑容里内容愈足。他轻描淡写地从陈景明手中接过那袋药,冲他俩点了个头,笑眯眯道,去吧!这有病啊……就得治。
那天郝春被陈景明硬押着塞入锃亮的黑色小车,一路狂啸着奔入景山那边儿的私人医院。景山的医生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诊断:
鉴于你有家族性遗传精神病史,极易诱发癫痫性精神障碍。最坏的结果,会导致焦虑、抑郁症,甚至持续性的精神障碍。
持续性的精神障碍,那就是疯。——和他妈一样。
十六岁的郝春喉咙管内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落在四壁白墙内,空洞洞,落地有声。他不是没怀疑过这个可能性,事实上他四肢抽搐那会儿勉强还残留了一丝记忆。他知道他倒在金星中学众目睽睽之下了,这点,也与他妈当年一样。
他妈身为无名大学高材生,为什么会学业都没读完就仓促嫁给他爸?冀北城红岭汽车厂里风言风语,夹杂乡野恶毒流言,都说他不是他爸亲生子。
当年他妈嫁入冀北城红岭汽车厂时穿着件格外宽大的红色呢子大衣,波浪卷长发,是个闯入的异乡人。
还是个绝顶的美人。
冀北城红岭汽车厂内男人都望着她眼馋,女人都望着她生恨。结果刚嫁进来三个月,就生下了郝春。
于是流言就钻入一口口炸开了的油锅,在家家户户炒菜做晚饭的时候,伴随着油星子四溅,女人们的口水也在空气中飘扬。人人都笑郝周弟做了次便宜老爹,又笑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大学生,原来不过是个荡.妇。
流言四起,带着冀北城红岭汽车厂男人们一种更加蠢蠢欲动的馋,也带着冀北城红岭汽车厂女人们终于恍然大悟般的愈发深沉的恨。
有次郝春他妈抱着襁褓内的郝春站在院子门口晒太阳,微低着头,口中轻轻地哼着歌。突然就有女人朝她啐了口唾沫,夹杂着一声极其恶毒低俗的咒骂。
那是个唾沫星子就能砸死人的年代。
那句恶毒的咒骂是针对她怀中抱着的牙牙学语的郝春,于是郝春妈当场就懵了,几分钟后,抱着郝春就瘫在地上。
绝顶美人,有绝顶美人的脆弱。他妈就从那次后被人发现原来是个有羊癫疯历史的人,稍微一刺激就发病,发病的时候不择地择时,说倒就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什么美人、什么形象,都没了。
再后来,他爸郝周弟罕见地血性方刚了一回。据说他爸某晚持着斧头冲入那惹事女人的家里,那女人全家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求饶。
再后来么,他爸就开始酗酒。一喝多了就揍他妈。
再后来……他妈就死了。
郝春对于他那个传闻中曾经美成一枝花的亲妈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朦朦胧胧曾经躺在竹床上到处乱爬,抬头看见他妈正在照镜子。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穿着黑白蝴蝶裙的年轻女人,那条裙子的裙摆很大,于是他妈对着镜子转了个圈。
那些黑色的蝴蝶映在雪白厚底的及膝短裙,如今也映在十六岁郝春的眼底。
不,我不休学!郝春执着地抗争,甩开陈景明的手,一脸倔强。我妈是我妈,我是我!陈景明你凭什么管我?
十六岁的陈景明抿着唇,薄唇一直在抖。
十六岁的他与他站在景山医院楼下的长廊角落,角落里大蓬大蓬盛开着蝴蝶花。天空阴阴的,可是郝春站的地方斜角上方有面镜子,很高,是杆路灯上装的镜子。事后他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路灯杆上会有镜子呢?
所以也许是后来的郝春记忆紊乱了。
但郝春觉得当时当地,在那家景山私立医院的楼下长廊,他确实见到了那面镜子。镜子里折射出一片银亮的天空,他忽然抬头,真实的天色其实阴沉,空气中潮湿的就快下雨。
……阿春,阿春!十六岁的陈景明正在慌乱地喊他,抱着他求他。你不要这么拼命好不好?就当是我求你啊,我求你,你不要再去拼命考联考了,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职高。
镜子里的天空依然银亮,亮的就像是月光。
郝春张开嘴,他听见自己呵呵地笑了几声,最后他仰起脸任由陈景明抱着他哭。他的声音飘出去……好。
最终他果然没能去那个该死的九中!陈景明倒是去了。——被他逼着去的。
十六岁那个盛夏的暑假下午,街边阳光特别好,叶片亮到像一枚枚透明翡翠。郝春倏地从书包里翻出把长刀,把陈景明抵住,故作凶狠地道:“你丫去不去九中?”
长刀抵住的是肋骨,其实蛮疼。但陈景明一脸高傲倔样,抿着唇,话语又冷又硬。“不去!你到了职高我也跟着你去职高。”
十六岁的郝春呵呵大笑,手底下的劲儿却一点没松。“凭什么?”
“凭我喜欢你。”
十六岁的陈景明薄唇微抿,眼神里亮的就像光。
这句“凭什么”,他问了很多次,每次陈景明都是这个答案。大概是暑假那天下午的天气很好,街边也没有那些该死的蝴蝶花,于是十六岁的郝春只能妥协。他握住长刀柄的手指有点不自然地蜷缩,阳光照耀在他头顶,暖融融的,又像是太阳这颗星球的火焰不管不顾地笼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