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前。
当时陈景明还在另外一个城市读书,书其实早读完了,他就是拖延着不肯出国,借口这个项目那个研究地拖拖拉拉不肯毕业。八月的一个下午,他开车去冀北城找郝春,想回到他们两个人的小窝。
结果在山崖那里……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及时刹住车,抿了抿唇。“那晚我确实撞了个人。”
郝春挑眉,因为不能置信,他两道聚翠浓眉挑的特别高。“你说什么?”
“我确实撞了人。”陈景明攥住双拳,缓缓地站在离郝春三步远的地方撩起眼皮,缓慢地道:“阿春,我那晚之所以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有些事情,我确实不能说。”
等了十年,结果也不过就等到了这么句。
郝春觉得意兴阑珊。
“呵,”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掉开眼。“随便你吧。”
他又开始摩挲裤兜里那包刚拆封的烟。
他和他曾经亲密无间,但是十年又十年后,三十五岁的他们竟然就连说句能对接的真话都很困难。
陈景明抿唇,脸色白的难看。
36
那天到最后他们也没去那个广角镜下看一蓬又一蓬烂漫盛开的蝴蝶花。
陈景明陪在郝春身边,看他蹲在墙角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燃烧过的烟蒂散落在脚下,郝春瘦瘠的脚踝从空荡荡的病号服裤管内露出,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触目惊心。
一支接一支。
陈景明起先背靠着墙壁站在那垂头看他,后来渐渐地,目光只去看郝春唇边明灭的火。
那是他所不能进入的世界。
三十五岁的郝春究竟在想什么,陈景明不能懂。三十五岁的郝春,是连当年那个导致他们分手的真相都不想去知道了。
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可有可无。
也许就像郝春亲口说的那句,他爱的只有当年的陈景明,那个介于十五岁到十六岁之间的陈景明。十六岁后,他就不再真的爱他,之所以后来又坚持了九年,不过是一种不甘心。
又或者,那只是一种源自于爱的惯性。
郝春习惯了去爱他,却不真的爱他。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不得不被迫接受这个事实。他颓丧地沿着墙壁滑下来,也学郝春那样蹲着,夜色渐暗,他渐渐看不清淡蓝色烟雾后郝春的眉目。
“阿春?”
“嗯。”
“我从来没打算与你分开。我……一直都爱你。”
“嗯,我知道。”
郝春叼着半支烟,扭头瞥了他一眼。“当年你爷爷与我说过。”
陈景明攥拳,全身一瞬间紧绷。“是……初三那年?”
郝春叼着烟沉默了一会儿,烟灰细长地挂在距他唇边不远的地方。光线幽幽暗暗,就像那些个躲藏在暗处的回忆。“嗯。”
陈景明以为这就是终结了,顿了顿,刚想试探性地再多问几句,没想到这次郝春又说了下去。
“初三那年,爷爷单独来景山看过我几回。一开始说老子配不上你,老子不服。第二次,他拿了钱。”郝春讥讽地勾起半边唇角,长长的烟灰抖动着掉落在地。
“陈景明你知道他拿了多少钱么?”郝春夸张地比划了个方框。“那是一张支票,随时可以提现,数字随便填,他妈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郝春赫赫地笑。
陈景明笑不出来,他只能攥着拳又再次哑着嗓子道歉。“对不起!”
对这句对不起,郝春充耳不闻。他继续在说着那段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的记忆。“第三次,爷爷什么都没带,既没拍桌子骂我,也没拿个空空的支票来。老子被打了镇静剂,醒来的时候,他就慈眉善目地坐在床头,正在给我削苹果。”
郝春唇边那支烟已经燃烧完了,掉在地上,烟蒂一丁点微渺的火星还在不死心地明灭。
“唉陈景明你是不知道啊,咱爷爷慈善起来的时候……”郝春长长叹了口气,口里喊着“陈景明”,眼神却压根不瞟正蹲坐在他身边的三十五岁的陈景明。
陈景明分不清他到底喊的是十六岁的陈景明,或十五岁的,抑或是如今三十五岁的他。
“咱爷爷吧,确实也是个挺会哄人的老头子。”郝春继续嗤笑,一双丹凤眼尾下垂,带着莫名讥诮。“那次他和我说,陈景明你打小儿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认定了一个人,那必然是不会放手的。他说你绝对不会主动离开我,我活着,你必然要坚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我死了,死了也不得行,你会跟着我殉情。”
幽光中陈景明眼神动了动。
“所以只有让我疯了。”郝春赫赫地干笑了两声,蹲坐在一堆烟蒂中央,昂起头。“爷爷说,疯了,就是不死不活,这样你就不能再缠着我了。因为等我被诊断为暴力倾向的精神疾病后,你就再也不能跟我结婚。”
“……阿春,”陈景明嗓子抖的就像含了一支燃着火的烟。
“所以陈景明,老子他妈是为你疯的!那么多的药片喂下去,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撑得住?”
三十五岁的郝春似乎已经完全不介意身边是否有人唤他,他昂着头,目光落在阴沉沉要雨不雨的黑暗深处,嗓子喑哑。“陈景明,你不能懂。我也不希望你懂……曾经希望过,现在,不了。”
郝春突然抬起手,指向那片暗夜沉沉的天幕。“在老子心里,你陈景明一直都是那颗最明亮的北极星。可是北极星啊……它住在天上,它不在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