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宜看过去。
灯影下,男人素来刚毅的面上,散发着似朦胧月色一般的温和。
他浓密英眉下的眼眸,眸光闪动,正正看在了她身上。
项宜不习惯这般目光,侧开了脸。
他这才又开了口。
“你不要太劳累了。”
项宜在他的目光里,垂着眼眸微敢抬起,低声道了一句“妾身不累”,便寻了个旁的借口,暂离了房中。
冬日的夜风似冰水一般让人清醒。
项宜交错着慢慢搓了搓手臂,看着天边悬的清亮月牙。
她想这年还是尽快过完吧。
待谭家大爷回了京城,约莫便能一切恢复如常了。
至于往后怎样,她不敢深想。
*
谭廷赶在年前又去了一趟五老太爷的别院,这次终于见到了五老太爷。
五老太爷身子康健,精神也佳,见着谭廷带着谭建亲自来了,笑着让人把他前些天采来的山间雪水,煮了茶给兄弟两人喝。
比起三老太爷的德高望重,五老太爷更显随和,问了两兄弟近来如何。
谭建自然是认真读书作文章,准备来年秋的乡试。
谭廷没有说破他的学问考举如凑数,只是同五老太爷谈起了时政。
先把京城的情况说了说,接着便提到了世族与庶族之间的事情,提到了他们一行在柳阳庄的遭遇。
泰然自若如五老太爷,也禁不住压了眉头捋了胡须。
老人家叹了口气,“犹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游历四方,若是落脚在庶族百姓家里,人家听说我出自名门望族,虽也羡慕,却也友善,让我传他们些读书知礼的办法,若能家里宽裕些,也送孩子读书,往后指不定也能成为有传承的人家。”
从前是这样的,再苦再穷的百姓,只要出身没问题,便可以通过科举来改变一人一家甚至一族的命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庶族百姓通过科举走上去的人越来越少了,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诗书礼仪,自然有先天优势,但留给庶族的上升的机会却一年比一年少的可怜了。
这几年,尤甚。
庶族没了上升的机会,在下面被世家各族盘剥殆尽,如何能不满腔愤懑?
若是这般下去,说不定便会造成震动朝堂的事情。
届时,谁又能自保安泰?
谭廷在五老太爷的感叹中,不禁想到了家中的妻子。
两族一旦走到大动干戈的地步,她的处境只会最为艰难。
他不由开口,“世家和庶族本不至于此,若真刀枪相见,西北外族必然趁机南下,朝野只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五老太爷默了半晌。
“眼下虽没有大的风浪,但你担心的不无道理。”
五老太爷缓缓看向了谭廷。
“清崡谭氏自来与邻为善,亦不想让自己落得与周遭相互敌对的境地,但这也不是谭氏一族的事,你能想到此,可见这些年在外历练,心中有了丘壑。”
他说着,笑了一声。
“既如此,你便将此事好生思量起来,也许下一甲子的谭氏一族,便要在你手里起来了。”
这话说得随意,但一旁安静听话的谭建都跟着浑身滚动了热血。
他眨着眼睛看了看老太爷,又看了看自家长兄。
长兄一如既往地沉稳,只同五老太爷拱了手,说了一个字。
“是。”
*
这般的日子到了过年。
谭家的一切稳稳当当,甚至连借住在田庄里的顾衍盛,项宜都没有操心。
谭蓉对他不知怎么十分上心,万事谭蓉都替他准备上了。
她阴差阳错地替项宜帮了忙,项宜倒是省了事,听闻义兄在庄子上一切都好,便没再去打扰,也暂时没有告诉项寓他们。
这般一晃就到了除夕夜里。
成婚三年,谭廷第一次在家中过年。
早间,他给自己穿了一身暗红色镶灰鼠毛的锦袍,他发现他的妻子见他穿了不常穿的颜色,便也挑了一件胭脂色绣白梅领口镶雪兔毛的长袄。
她脖颈白皙修长,红领上白绒绒的雪兔毛环在她颈边,衬得她整个人都俏皮了几分。
谭廷再没见过她这般穿着,一日下来,悄悄看了她好几回。
项宜并未察觉,先是让谭氏族人给邻里们送了许多饺子吃食,又将谭廷带着一族人写的春联分发给城中人,再又料理了些琐事,就被头一年嫁过来、精力旺盛没出使的杨蓁,叫过去打叶子牌。
项宜不甚耍玩,但杨蓁兴致极高,她也来了些兴致,一不留神竟打牌打到了年夜饭的时候。
亏的是平日里仆从做事自有章法,项宜倒也并未太过操心,只是待晚上在秋照苑吃完年夜饭,时候不早,她就开始打起了哈欠。
平日里早睡早起惯了,今日要守岁,还有些遭不住。
往年,项宜多半让乔荇替她守一会,自己悄悄睡几个时辰。
但今年那位大爷在家。
项宜坐在窗下做了会针线,眼皮就抬不起来了。
谭廷在书案前写大字,眼见着妻子还要泡了酽茶继续同他一起熬,无奈道。
“你先睡吧,我来守岁便是。”
他一开口,项宜醒了一半。
“这不合适,”她道,“还是我守着大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