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哥,你肯定是锦衣玉食太久,高高在上忘记了人间疾苦。”
“你试下日日被一群猥琐佬围观吃饭屙屎,叁年啊,天大尊严都要耗光。”
“那你想怎样?”
“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搞个社团,重新做话事人啦。”
“叼——”
何靖到美国的第叁个月,开始认真考虑要有份工作。
平头只留了一个礼拜,确认一切稳妥便飞回温哥华。仔小老婆嫩,他当然不敢离开太久。为避开警方眼线,他与何靖甚至不能直接联络蒋慈,靠金宝绕开几层关系送口信报平安。
至于蒋慈几时赴美,何靖根本不确定。
监狱里的寸短头发已经留长,额际碎薄刘海随风轻扬。何靖骑上机车,体验蒋慈与他分享过的旅途。
他飞去芝加哥听她感动过的音乐会,在密西根湖边远远望见汤丽盈,林肯公园那间酒吧的深盘披萨果然一绝。这里洲际公路辽远得没有尽头,一寸黄土一寸飞石,天地接壤间任人驰骋。朋克摇滚,蜜色肌肤,艳阳永不停歇炙烤西半球的新鲜生活,戴副墨镜就能随时出发。
自由与爱,终于只差一样。
蒋慈置买的那套独栋住宅离商区较远。周边最近的就是法拉盛,亚裔众多,交通尚算方便,与何靖同种肤色的面孔时常在路上穿梭。1990年后街头暴力枪击案件逐步减少,为保安全何靖还是买了支防身手枪。
经便利店那个菲律宾老板推荐,认识了一名哥伦比亚枪械贩。他见何靖是个中国人,价钱直接暗抬叁成,狮子大开口。何靖勾唇笑笑,当面上膛瞄准20米外的可乐瓶一枪爆击。
“看过中国杂技吗?我在你头上放个苹果,蒙眼都能射穿,要不要试试?”
惊得这个浓眉大眼的枪械贩按足原价奉上。
在港岛挥金如土的黑帮头目,如今蛟龙搁浅虎落平阳。蒋慈留了足够的钱给他,但男人那点骨气何靖还未丢失。要在这边长久生活下去,好歹要有份工。
他不可能碰黑了。蒋慈千辛万苦上的岸,他不能一个回首再扎进去。英文仅够日常交流,学历为全球不认的社会大学,华尔街只欢迎他去扫街。
比起石砖街角那些戴着叁年未洗的毛线帽嬉皮士,何靖只是胜在有瓦遮头。
只好来商区寻寻觅觅。
搬沙包抬冰鲜,贩毒卖枪杀人灭口,蹲牢越狱勾当做尽,找工作对何靖来说不存在任何膈应。
他走到十字路口,瞥见一间写着“台湾之光”的饭店在招助理厨师。
推门进去,两秒扫视完厅堂八张方正木桌。浓郁肉臊混杂咸鲜海味在店内四溢,倒是能勾动几分馋虫。未到饭点时间,零散坐着叁两台客,清一色东方面孔。
一个20出头的年轻男人大喊了声欢迎光临。
“先生,吃饭吗?”他走到何靖面前客气询问。
何靖开口,“我是来应征助理厨师的。”
“台湾人?”年轻男人用国语回问,目光带着惊奇,打量人高马大的何靖。何靖轻笑,“不是,广东人。”
“会讲闽南话吗?”
“一点点。”
“那正好——”年轻男人让何靖稍等,穿过左边半截布帘下的走道。半分钟后出来一个身穿厨师服的矮胖男人,酒糟鼻红彤彤,用腰间围裙擦拭双手。
见到何靖瞬间怔忡,“是你要应征助理厨师?”
何靖点头。
老板姓徐,今年五十岁,与老婆一起来法拉盛开店八年。生意总是不愠不火,但勉强能图个叁餐温饱。原本的助理厨师跑去叁藩市投奔亲戚,嫌弃此处赚不到钱,老徐不得不重新招人。
他让何靖到后厨试做了一道菜。尝过之后当即拍桌,决定录用。瞥见何靖一身光鲜打扮,再叁与他确认薪水真的可以吗,不要来干两天嫌辛苦就跑了。
从第二天开始,何靖换上白色厨师服,在后厨为老徐打下手。厨房只有一条镬线,两个炉灶,与人等高的嵌墙大蒸锅落在最后边。老徐人矮手快,臂力与年纪毫不相衬,颠勺甩锅格外麻利。水案上杂打荷自然都由何靖负责,老徐见他态度认真颇为惊讶,时不时还传授几招秘笈。
店内招牌全是经典闽南菜色,何靖没做过好歹都吃过。食材由收银兼老板娘每日亲自采购,只做午市晚市,周休一日。这样的工作节奏合何靖心意,早上空出的时间还能在家打拳。
他嫌在美国日子太过无聊,第一个月就买了个带脚靶的沙包。
初次在店里见到的年轻男人是老徐外甥,叫李锦,今年20岁。何靖听完他介绍名字,送了他一个“酱油”的外号。
老徐查看了何靖证件,“你妈是后妈吧,居然让你叫大柱?”
“……你叫我阿靖就行了。”
李锦问过何靖,为什么你叫蒋大柱,却让我们喊你阿靖。
何靖随口杜撰,因为我喜欢金庸。
老徐哈哈大笑,志同道合哎,我的偶像是尹志平啊。
“舅舅,那个7号桌的卤肉饭好了没有?客人催得很急啊!”
“干你娘啦,催什么催,卤肉不用收汁的啊——”老徐锅铲一递,“阿靖,你帮我先随便炒两下啦,我肚子痛啊。”
“你怎么天天肚子痛?”何靖转身接过锅铲,顺时针搅拌锅内浸满佐料香气的卤肉。
老徐擦着手往洗手间走,“年纪大了到处都松啦,你哪里懂?”
何靖抬锅上灶沿,半圆形锅铲勺起色调浓稠的卤肉添入盆口大的瓦锅内,咕咕小火继续炖煮。手势轻舀,最后半勺均匀铺在已经装好米饭的椭圆碟上。
“酱油——”何靖喊了声李锦,结果没人来应。怕客人催得着急,他直接端起碟子从厨房迈出,长腿阔步,走到7号桌前。
“卤肉饭。”
“哎——你等一下。”
何靖转身,望见黑色贝雷帽的女孩一身皮衣皮裤,满头细卷时髦洋气。典型亚洲人面孔,语调发声部位靠近上颚,大概率是个台湾人。
“我说了不要葱花。”
何靖低头瞥了眼碟子,“就这一粒?”
应该是他切葱时手背不慎沾上,掉在碟里没有发现。
“那也是有啊。”女孩娇嗔何靖一眼。何靖面无表情,“你自己把那粒葱拣走吧。”
“我天天来这里吃,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啊?”女孩突然露出笑容,小小贝齿整齐洁白,“你就是李锦说的那个阿靖吗?”
“不是。”
何靖头也不回往后厨走去。
晚市一般在夜里九点结束。后巷不及马路明亮,靠早早升至半空的月亮映出斑驳稀碎的落影。半身围裙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嘴边一抹恍惚红光,喉结滚动,何靖吐出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