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出头那段时光,是至今不愿回首的日子。
蒋兴每月回家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尽。夜半叁更敲开家门,一身血腥味,一身火药味,一身烟酒味,新鲜浓郁。甚至让蒋慈在心中讽刺猜测,今夜她爸又是哪个帮派的行政总厨,要烹饪什么气味的行尸走肉。
作为父亲,那段日子蒋兴连合格分都打不出手。失信过生日,失信过颁奖日,失信过唐佳宁的忌日,甚至在蒋慈高烧不退的时候只有廖胜陪她入院。
忙吧,他是忙碌的。钱赚得也真多,光是居所就置换了四五次,不住到山上出不了蒋兴心中那口恶气。
蒋慈回神。
从何靖贴近,她就闻见那股致命气味,烟酒脂粉也掩盖不了黏腻血腥。千百次在梦里抽泣,求求满天神佛保佑她明早起床还有老爸,世间仅余这位至亲,她实在担惊受怕。
没想到何靖要把她从现实拽入梦魇。
口口声声保护你到天荒地老,转身就去持刀行凶残酷屠戮。他砍死别人,别人也有家人,别人的家人也会来砍他,砍他的家人。
人世间的轮回生生不息,黑社会的世界死死不尽。
蒋慈害怕听见肯定的答案。
何靖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所有遮掩都被掀开,仅有的那点大男子主义只够他说几句“你一定要相信我”这种毫无说服力的话语。
他把耐心温柔尽数付与蒋慈,却导致她一旦怀疑自己,两人关系就能瞬间万劫不复。
两颗心悬在半空,悬在这间公寓的脊梁。像在比拼谁先撑不下去,坠落光滑瓷砖,真心碎得四分五裂。
“是。”
半分钟沉默似足足过了一个世纪,先开口的人是何靖。
“你知道杀人是犯法的吗?”
蒋慈问完便觉得自己傻。她全家都是黑社会,这种条件反射仿佛在问 “你知道你在呼吸吗”那样愚蠢。
她把何靖想得太简单了。他能在绑匪手中救出自己,能在生日这天做午夜屠夫,怎会不知道是犯法。
他是明知故犯。
她是混淆黑白。
单纯阳光的纯洁校园,一身血腥的大佬蒋兴。她在这两个世界的中线徘徊,突然分不清日夜,辨不明是非。
何靖微愣,笑得语气无奈,“你不是亲眼见过吗?”
蒋慈被他的笑惹恼,“原来你那么向往监狱生活,贪免费饭好吃?”
何靖已察觉出蒋慈在害怕。冰冷面具在相处日子中全数瓦解,她只要在乎你就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我哪舍得离开你去陪一群猥琐佬,说好赊你学费要赊一世的。进去了就是给政府义务劳动,哪有钱还你?”
“不用还了,我怕到时候收到的不是大金牛,是天地通。”
“咒我死你有什么好处?”何靖倾身靠近她,“这么年轻就守寡,漫漫长夜谁来帮你解决生理需要?”
“去死啊你,何靖,你立刻马上去死!”蒋慈一巴掌推开何靖肩膀,却被他趁机抓紧手掌。
“我不能死,我还要跟你登记结婚,生儿育女。有你这么好的基因,我们孩子参选港督都没问题。”
“我的孩子可以,你的就未必了。”
何靖气得血液倒流,一时语塞。玫瑰的刺从未被修剪,随羽翼渐丰还越来越尖硬锐利。
“不要负气说话,阿慈,我不想跟你吵架。”何靖松开蒋慈的手,无奈捋了一下自己额前刘海。
蒋慈抬头,“那你告诉我,你杀了谁?”
“你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我不想被骗。”黑白分明的两汪眼眸本应未语先笑,此刻却寂静似镜面,照出何靖所有面貌,“你瞒过我多少次,你心中有数。第一次失约,你脸上带伤却没有和我解释。之后我问过你究竟在做什么,你每次都嘻嘻哈哈敷衍我。阿靖,你以为我是傻的?”
“今晚你身上那股血腥味,你知道我在我爸身上闻过多少次吗?我爸以为我不懂,你也以为我不懂。”
蒋慈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今晚不讲清楚,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我从来没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如果你打算继续瞒我,那我们之间就不存在什么未来了。”
她只有一份人格,无法游走在两片混沌世界,她需要肯定确切的爱,勇气,还有安全感。
何靖像被一根钉子从头顶贯穿,紧紧将他钉在椅上。他当然想跟蒋慈有未来,那些浑话全是真心愿望。
甚至幻想过婚宴要何等风光,大排筵席,全港直播美艳动人的蒋小姐在观众面前牵起自己手掌。声声百年好合中与她合卺交杯,从此存折上缴,家务全包。
谁不艳羡。
何靖垂眸,“我杀了绑架你的主谋。”
蒋慈惊得愣怔,“他们不是死了吗?”
“绑你的人早就死了,但背后主谋我今晚杀了。绑架你的是新义的人,二爷查不到的。”
蒋慈蹙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救你那晚,我发现那个几个人我以前见过,所以我知道是谁做的。”何靖重新握住蒋慈的手,一字一句,语气笃定,“我没有去鬼混。那些就是人渣烂仔,玩来玩去不就是烟酒白粉女人,我只不过是投其所好,我根本不会去碰那些。”
“阿慈,我是贱命一条,你是千金小姐。我承认是我贪心,第一眼见到你就想认识你,认识你之后还想追求你。现在好不容易拥有你,我只想你一世都在我身边,想你开心想你爱我。”
“今晚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担心。”
在他默默无名的时候便遇到蒋慈。什么叫一眼万年,那晚她一身白裙冷眼以待,都足够撼动何靖整个世界,为她颠倒一切是非黑白。如今他站上权力顶端,更不可能放手。
付出所有,无非盼着与她幸福无虞过完此生。
听见这番剖白,毫无触动是不可能的。蒋慈再怎么生气,当下始终爱着何靖。就是因为爱他才会在乎担忧,怕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阿靖,你可不可以离开新义?”
何靖抿唇,直视蒋慈,没有回避她的认真恳切。
“已经不行了。”
那通电话没有接到,便是已成定局。他杀了倪家父子,天亮之后他就是新义掌舵人。
一切都迟了。
蒋慈焦急万分,“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不行?我爸都可以退出,轮到你了就说不行?”
“我跟二爷不一样。况且二爷退出了吗,你以为那么容易?”何靖不愿多作解释,今晚的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假如告诉她自己已成社团大佬,估计气得要与他绝交。
现在不是开口的好时机。
“阿慈,你没接触过黑社会,你不会明白的。”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我爸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古惑仔的。”蒋慈眼眶泛红,“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我爸接受不了我——”
何靖心疼蒋慈流泪,把她拥入怀里,“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就算现在我离开新义,一穷二白什么都没,你爸照样看不起我。我们之间不是简单的是与非,而是需要时间。”
“这些不应该由你来担忧的,你先好好念书,其他的事交给我。你放心,等你毕业,就算你不肯,我绑都要绑你同我结婚。”
“你不离开黑社会,我还要经历多少个找不到你的夜晚?我怕我要看第二天的新闻才知道去哪里帮你收尸啊。”
“不要总是把死挂在嘴边,我属猫的有九条命,谁死都轮不到我。”何靖觉得她是自己吓自己,“更加没可能轮到你。”
等扫平一切障碍,没有人敢伤害蒋慈半根头发。
“阿靖,人一世的运气是有限的。”蒋慈想起被绑架那次,“没人可以预料到未来。”
此刻蒋慈才发现何靖确实变了,他很少像今晚这样嚣张跋扈,语出轻狂。
大概是杀人杀到眼红,神经错乱。
“你不要想那么多好不好?”何靖见她脾气已敛,眼下乌青明显, “想来想去都改变不了现实。不如好好休息,你看你黑眼圈都快出来了。”
蒋慈不想反驳。
眼睛酸涩,身体疲乏。唇枪舌战一轮,力气全被掏空。她望见餐桌那个隔了一夜的蛋糕,睨向何靖,“看来你今晚酒饱烟足,什么都不用吃了。”
“贪心的人胃口都大,我什么都想吃。”何靖笑着站起身,解开蛋糕盒丝带,冲蒋慈痞笑,“我还想吃你呢,何太——”
他确实杀人杀到眼红,肾上腺素飙升,性欲旺盛。蒋慈穿得这般密实,视线却能扫描出她的细腻软滑,大衣下那副销魂至极的身体。
放弃全世界的莺莺燕燕又有何妨,他有蒋慈可以满足到八十岁。
“吃蜡烛吧,色鬼——”
蒋慈羞恼。初见只觉得他白长了这张俊脸,反应迟钝,送她回家都要战战兢兢问地址。在一起久了却什么荤话都能出口,撒赖模样像幼稚园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