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正庸身着甲胄笔挺地来到儿子的身边,他的声音里是父亲的威严,眼睛里却是父亲的柔情。
“这几日师父和先生都有事儿,就不能来盯着你了,你先随张妈进屋去自行温习,记着父亲的话,要严于律己,万万不可耽误了课业。”
听到可以连续好几日歇息,少年人的眼睛遮不住开心得放光,之前的失望也是一扫而空,“是!父亲!”
裴朗在府中歇了月余终于是待不住了,裴正庸虽说停了他的课业,近些时日以来连到他院里来检查他的功课都免了,却是加了新的规条,半步不准他踏出裴城太守府的大门。
不用操练不用读书的兴奋劲头在这一个月里早就过去了,少年心性如何关得住。
他想念西边城门楼脚下那个瘸腿老伯摊子上的煎饼锞子已经很久了。
也不知是这入了冬的人犯懒,还是这入了冬年下就不远了,裴朗觉得府内往日里进进出出的下人都变少了;连日日在他耳边叨叨个不停的乳娘张妈除了一日三餐的给他送吃食、收拾换洗衣物,都很少在跟在他跟前儿转悠了。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正合了他的心思。
亏得这些年来跟着习武的师父日积月累,他瞧好一个没人的档口,三两步便窜上了裴城太守府的院墙。
一跃跳下围墙后少年得意地回头望了一眼,没被任何人发现。
他双手拍了拍灰,哼着小曲儿便上了街。
裴朗刚拐出了太守府的小巷,却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生他养他的裴城。
道边零星的几棵马褂木早就落了叶,光秃秃的枝丫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显得张牙舞爪。
热闹的集市不见了。
那些熟悉的冒着热气的小吃档,在道边支着竹席摆着的喧闹茶寮,引着姑娘们驻足停留的首饰和脂粉柜,一面把醒木拍得啪啪作响一面唾沫横飞的说书摊子,还有打把势卖艺偶尔还来点骗人的小把戏的摊档……
他们,在裴朗看不见的角落里——
消无声息地死了。
少年雀跃的心情突然变得如履薄冰般的紧张,他不过月余没有出门,熟悉的一切便都换了模样。
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旋着圈地打转,好像在地上升起一团白烟。
这也是裴朗不曾见过的画面。
裴城的主街道向来热闹,一大早便会有人打扫,即便有新雪落下,也很快会被往来的脚步踏成黑泥。
他记忆里小时候穿了新鞋上街,怕那些黑泥沾污了鞋底,总是要央求父亲抱。
裴正庸向来严格,不肯惯着儿子的娇气,到最后总是扭不过幼子又抹不开面子,只能默许张妈把他抱在怀里。
可他现在踏着足底“咯吱”作响的积雪,无比想念着曾经被众人踩踏出的黑泥。
就算是最污秽的雪泥,都埋着裴城曾今数不尽的烟火气。
每一声足下传来的“咯吱”声都教裴朗颤抖,他拢了拢身上的皮袄,抱着自己的双臂,在裴城这场风雪里静静默立,不知要去向哪里。
远处传来一阵泼剌剌的马蹄声将他惊醒,他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队轻骑身披甲胄从远方赶来,骑兵手中的马鞭扬的极高,一队快马很就快经过了他的身旁。
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又听到一串马蹄折返的声音。
“少爷?是你吗?”
裴朗惊恐的看着一名轻骑单独折返朝自己走来,马上那人面覆甲胄,他看不清来人,却认得这一身装束——是丹城太守府、他父亲身边最得力的近卫。
那一队近卫里,有好些个都做过他拳脚骑射功夫的师父。
虽然记不起来人是谁,但这个声音他是熟悉的。
他连忙点头。
“大人怎么会让您在这样的时局里单独上街?”那人朝裴朗伸出一只手,“上来,属下护送您回府去。”
裴城太守府邸,裴朗正坐在自己的床边觳觫战栗。
张妈正在一旁张罗着用干帕子擦干他被雪片浸湿的头发;而他手里端着的温热姜汤却暖不热他的身体。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
裴朗惊恐地抬头,他看见裴正庸满身的怒气,一副张嘴要骂人的样子,但又咽了回去。
裴正庸叹了口气:“张妈,你先出去。”
“父亲……”裴朗怯怯地开口,他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朗儿,你长大了。”裴正庸拿起张妈搭在桌边的帕子,轻轻为裴朗擦拭起了头发。
裴朗的记忆里,父亲还从来未与他如此亲近。
“是父亲的错,父亲不该瞒着你。”
裴朗的记忆里,这也是父亲第一个和自己认错。
裴正庸从来都是一个威严的父亲。
但裴朗从没有想到,这便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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