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孩儿穿的硬板鞋,脚步飞快地穿梭在巷子里,鞋底拍打着地面,啪啪啪地轻响。她脚下踩的软底棉鞋,动静小,自然叫他们发现不了。
一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边顺着巷子狂奔,许菡忽然注意到一个脚步没了声音。她停下来,屏息细听。身后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猛地回头,她瞧见一个影子从巷子口闪过去。是万宇良。
即刻沿着原先的方向跑起来,她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最后钻进一个小单元昏暗的楼道里,轻轻喘着气等待。
半晌,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经过这条巷子,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远去。
许菡躲在楼道里候了好半天,才轻手轻脚跑出去,左右看看,松了口气。
没想到余光一瞥,万宇良又从左边巷子口的拐角猛然冲了出来!
身子一抖,她撒腿往右跑,却不及男孩儿跑得快,没跑出两步就被他揪住了后领一拽:“抓到了!”
跟着他的手劲摇晃了两下,许菡收回跨出去的脚,踉踉跄跄地停下来,回过身看他。松开她的领子,万宇良弯下腰,细长的腿曲起来,两手撑着膝盖歇气。
她半张着嘴喘气,他也在呼哧呼哧地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要开口。
歇了好一会儿,万宇良才望着她说:“你反侦察能力挺好的。”
手探进领子里抹了把汗,许菡看看他,“什么是反侦察?”
“我跟踪你,叫侦查。你防备我的跟踪,叫反侦察。”总算缓过了劲,他站直身子,两手叉腰,“这个以后如果读警校,是要考试的。”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跳得厉害,她还在小口喘息,眼睛瞄向他的鞋,指了指右脚散开的鞋带,“但是你抓到我了。”
“那是我厉害。”蹲下来系鞋带,他揪着两根脏兮兮的带子三下五除二地绑紧,“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末了又抬头去瞧她,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映着青白的天光,“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许菡望着他的眼,小喘着摇摇头,“条子也有坏的。”
万宇良蹿起来推了把她的小脑袋,“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摸摸被他推疼的地方,她低下头,没反驳,也没答应。
隔天一早,吴丽霞骑车去市立图书馆还书。
许菡穿着红彤彤的棉袄和黑色的棉裤,脖子上圈着厚实的围巾,两只小手捉住吴丽霞的衣服,坐在她单车的后座。
临近春节,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瘸了腿的乞丐捧着生锈的饭碗,灰头土脸地乞讨。许菡把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目光沉默地滑过那些蓬头垢面的身影。有人也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始终将她鲜红的袄子锁在瞳仁里。
冷风在轻微的摇晃中刮着她干涩的眼球,她松开一只手揉了揉眼角,额头轻轻抵住吴丽霞的背,低着脸闭上了眼。
单车穿过大桥,微微颠簸着停在了市立图书馆旁的停车架前。
许菡跳下车,抱住吴丽霞递来的书,等她锁上车轮。
正是星期六早晨,图书馆还没开馆,已有不少人徘徊在正门的台阶边。老人居多,捶着腿蹬着脚。也有打扮得体面的中年人,模样斯斯文文,像是老师。转动眸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许菡又望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她坐在台阶上,叉这两条细长的腿,一只手翻着摊在腿间的书,一只手拽着渔网兜的废报纸。
定定地瞧了她一阵,许菡挪动视线,看向门楣上方挂着的横幅。
还是当初吴丽霞挂上去的那张,红底白字,在猎猎作响的风中不住腾动。
锁好车,吴丽霞来到她身旁,循着她的目光瞅了几眼,翘起嘴角问她:“丫头,看什么呢?”
眼里还映着那红色的横幅,许菡仿佛走了神,仅仅是讷讷地念出来:“‘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吴丽霞因此去看那张横幅,咧嘴笑了。
“我把这横幅挂上去那天,你也在,是吧?”
小姑娘抱着书点头,表情木然,瞧不出情绪。
“我是在北方的大院长大的。那会儿邻居不是军人,就是警察。跟他们待久了,眼里总是容不得一点儿沙子。”长叹一口气,吴丽霞弯下腰从她怀里抱过那几本书,接着便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引她朝台阶踱去,“当时很怪,稍微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还是轻的,严重的时候,命都可能丢掉。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她停了一下,才又继续道,“跟我住同一个院子的男孩儿,因为不喜欢他,就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这个老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我那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朋友传啊传,隔天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
两眼追着自己的脚尖,许菡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好像既不好奇,也不厌烦。
“我看着那些人把我的老师倒吊在树上,烧十几壶滚烫的开水往他头上浇。我想上去帮他说话啊,结果被我母亲捂着嘴拖住。她一直在我耳朵边上说,‘闺女,闺女,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去了,被吊在那里的就是你啦’。”扮着母亲夸张的语气,吴丽霞学得焦急而小心翼翼,压低了声线,真像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似的,叫许菡不自觉抬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