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穿了身粗布麻衣,双手长时间浸在冷水里,被冻得通红,连碗都拿不稳。一边脸颊上还蹭着厚厚一块炉灰,挨了骂也不见恼,只手上动作更小心了些——那模样比衔池上一世看见她时还惨。
上一世,她从东宫离开回到池家后,池家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瑞泽县主便随便指了个在厨房打杂的粗使婢女给她。
青黛就是这么来她身边伺候的。她对自家小姐的过往一概不知,但心思单纯,认定了的人就会追随到底,来她身边后,也确实事事为她着想。
明月是县主安排的,她用不了也甩不掉。但身边总得有个能放心托付的人,不然即便进了东宫,也会失了对池家的掌控。
衔池指了指青黛,“她与我年岁相仿,看起来也本分,就她吧。”
刘管事面露难色,“这丫头办事磨蹭,也不机灵......”
在池家做了几年活,却依然只能在厨房打打杂,受了欺负也不气不恼,更叫人疑心是个呆的。
衔池眨了眨眼,“舅父昨儿个说,让我挑个合眼缘的就是,毕竟,大事总有明月姐姐拿捏着。”
刘管事默了默,倒觉得她说的也不错。表姑娘左不过就是孩子心性儿,见不得人平白受欺负,才巴巴地把人要走。何况她挑个愚笨点儿的,他也更好向县主交差。
那个厨娘察觉这边的动静,忙不迭迎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讪讪笑道:“表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送去的饭食不合口?”
衔池摇摇头,看向只顾着刷洗碗筷的青黛,“来要个人。”
她低头,冲地上蹲着的小丫鬟笑了一笑,“你愿不愿意来我这里?”
青黛抬头,怔愣在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像是院墙边的娇嫩欲滴的红芍药,眉目如画,却又不见艳俗,微微上挑的一双眼宛如清澈见底的两汪寒潭,但她眼中的清冷在那一笑间,悉数融了开,勾魂夺魄。
她出了神,衔池也没出声催,只笑着看她。
青黛的脸倏而红透,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点头。
衔池将那盆碗筷推开,站起身,看向刘管事:“人我这就带走了,那这碗筷......”
刘管事心领神会,指了指地上的碗筷,又看向方才那厨娘:“孙娘,这些,洗干净吧。可别误了一会儿晚膳的时辰,若是耽误了,你的晚饭也不必吃了。”
青黛被领进衔池的院子时,人还是懵着的。
她只知道,自己来伺候表姑娘,不仅月钱涨了一番儿,而且再不会在厨房里没日没夜地做活。
月钱涨了,娘和妹妹的日子,便能好过一些了。
衔池把青黛领回来没多久,池立诚便来了一趟,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同她说,往后几日,她须得常去夺月坊,会有人日日送她过去。
上辈子也是如此,先是日日去,点卯似的,再后来,等他们对她摊牌以后,索性便让她直接住进了夺月坊。
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住进夺月坊后,就不能像如今这般,有事没事都日日去娘跟前赖着了。
她能同娘见面的时间,竟寥寥可数。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劝慰自己,熬过这几年,搏出一条出路来,她便能带娘走了。
在与前世相差无二的轨迹里,唯一出现的变数,是那个送她去夺月坊的人——上一世,池立诚不过是安排了个信得过的小厮,日日接送。
而如今......
衔池看着眼前身穿大氅头带帷帽的沈澈,默了良久,忍不住开口问他:“阿澈,你这几日很闲吗?”
衔池一手掀着车帘,看着坐在里头的沈澈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她扯着车帘的手蓦地紧攥了一下,而后便姿态自然地将另只手搭上去,任他拉了一把,将自己拉上马车。
衔池坐定,厚重的挡风车帘放下,马车吱呀一声慢慢向前,帘子上缀的半旧流苏也跟着晃。
沈澈将帷帽摘下,这才开口回答她上来前随口那一问,“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闲?”
接送她的马车不能太打眼,这样一来里头难免窄小了些,两人又是相对坐着,是以衔池一抬眼,便看见他眼下淡淡的乌青。
他眉目间带上几分倦色,消解了往日里清贵的疏离感,反让人在他面前能放松不少。
这怕是就没怎么合眼。
衔池少见他这样子,没忍住问了句:“不休息么?”
怪不得上辈子这时候不是他亲自来送的她。不过,既然都困倦成这般,如今他又是为何非要亲自来盯着?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自然,引他生疑了?
“要休息,所以我来送你。”他看着衔池笑起来,仅余的三分清冷也悉数瓦解,显出过分温柔的底色来。
衔池别开视线,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掐了一下自己,“应当还有段路,你养一会儿神罢。”
沈澈向后靠着马车侧壁,看向她。
她今日簪了步摇,垂珠并蒂海棠,马车颠簸时,珠子颤得像是会坠下来。
她簪了步摇,却不是他送的那□□日在马车上,满眼惊喜地说她是真的喜欢,没骗他的那支。
沈澈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她一眼,方闭上双眼。
马车停在夺月坊后门,早有人等在门前,不等他们掀起车帘便迎上来。
衔池探寻地看了沈澈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她便起身,手不过刚碰到帘子,车帘便被人自外头掀开。
她错愕抬头,刚好望进来人眼底。
来人在襕裙外穿了件宝蓝十样锦妆花褙子,略有些丰腴,左肩上绘了枝红梅,斜叉到胸前,花瓣半遮半掩落入衣襟里头,这样一抬手,腕上的缠臂金便露出半截来。
那人见了衔池,先是半夸张地惊呼了一声,而后便带笑对后头的沈澈打趣道:“这样标致的美人儿,你当真舍得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