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比个大拇指,不容易,西康到北平,“多穿些,这不如南边暖和呢,外面你看这雪窝子,冻坏膝盖。”
这是家庭餐馆,老板娘在后厨,老板在前台,儿子跑腿儿呢,这报菜名大概是刚跟北平的馆子学的,很是下了一番狠功夫,“红糖糍粑,老布丁儿,冰汤圆儿绵绵沙——耙牛筋儿脆三宝……”
俩人听了一个新鲜,宋旸谷瞧着也是样样都喜欢,扶桑给他擦擦桌子,又倒茶,一出水味儿就不一样,“红枣大麦茶,讲究。”
猎奇心喜,没白来,这果真跟北平旧有的馆子不一样,先前多以羊肉为主,涮着吃的多,可是看人家,冰的甜点卤煮的牛肉,还有什么鸭肠鸭血鸡爪儿的,都齐全。
扶桑觉得比西西图澜娅餐厅的甜品好吃,她拿着勺子挖着吃绵绵沙,堆雪一样儿的,上面撒了玫瑰花卤子,还有一颗腌樱桃呢,娇艳欲滴,旁边一圈儿冰汤圆儿,最上面是一层奶油,最底下一层是双皮奶,颤巍巍地比日本雪中的樱花美多了。
她先拿那颗樱桃给宋旸谷,“这个给你吃,我吃这一半儿,你吃另外一半儿。”
这么大一盘儿,吃不完,一人一半。
宋旸谷就爱吃樱桃,什么样儿的他都喜欢吃,自己塞嘴里,一会吐出来一个核,他是一点不客气的人。
俩人闷着头吃,觉得样样都好吃,吃的大汗淋漓,过了那个瘾头儿了,宋旸谷一抬眼,看扶桑脸上两团粉沁,帽子也摘下来了,眉眼都出来,他静静地欣赏了一下,他这个兄弟长的是真不错。
扶桑也觉察出来了,她也放下筷子,辣的很,挖一勺子冰沙,“少东家——一直没好问您,怎么回来了呢,在上海那边跟着二老爷做事也挺好。”
搞不懂他想做什么。
宋旸谷就不解释,“你慢慢想。”
扶桑笑了笑,又去挖冰汤圆,塞在嘴巴里面咬下去,豆沙细馅儿出来,舌尖都是甜爽的,“我猜不出来,不过我知道您在哪儿,做什么都像样儿,瞧您今晚忙的,前几天您跟我说是整理进出口货劳,今儿又在整理税种——”
她叹口气,“也就您能坐的住,干这种细致的活儿了,我没有这个天分,您看看光是去年一年的进出口,对外贸易量就得有几千万白银了吧,这得多大一个数字儿,劳工、茶叶、丝绸……”
她又拿着勺子去挖,宋旸谷拿着勺子给他打开,砰的一下,扶桑不好意思笑了笑,吃过头了,那一半儿是宋旸谷的,她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接着说,“听说去年开始,日本人就进场做矿产金属贸易,在南边湖北武汉汉口周边成立冶炼厂——”
宋旸谷一顿,眼神扫过来,看她看的很深,你看,他就知道,这个人其实没有一句话是废话的,说这么多,说来说去,不就是在这儿等着吗?
他擦擦嘴正襟危坐。
扶桑大胆地回看,一点不心虚,笑的更深了,“您能不能把手头能给公布的资料,不影响您的情况下,单独摘出来从元年到至今的,历年对日金属矿产进出口贸易单,给我提供一下呢?”
看宋旸谷不动,她提着茶壶,低眉顺眼地倒水,一点不觉得难为情,“凉了,给您换杯热的吧。”
大概是没戏了,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人性子别扭了,倒也平常心,瞧瞧,毕竟这么晚她还有好朋友能约着一起来吃饭,有的人半夜想约朋友吃宵夜都约不到了。
她心里乐呵地,吃完送着宋旸谷叫车回去,宋旸谷拍拍身边位置,看她傻子一样在下面站着,“你走过去?”
扶桑大喜,“唉——这就上去,我当您家里去呢。”
吃饱了不想走,宋旸谷愿意坐着车子回所里。
扶桑一路上说好话儿,她这会儿嘴比月亮还甜,脑子比太阳转的还要快,“我就关注一下,也没别的事儿,这眼看着打仗的话,跟您讲心里话,金属矿产是波动最大的,日本国土面积小,什么出产都少,铁矿铝矿更少,他既然早有盘算,这样的野心也不是今年年三十才有的,必定储备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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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 '')('“咱们顺着头绪找找出来,指不定——”
她没说完,就听宋旸谷清冷开口,他把车棚拉开一点缝隙,光阴明灭,“从光宁十八年起,光宁十八年,日本首相为黑田,他将甲午赔款用于国内变法革新,大力扶持国内产业,重工金属产业就此发展起来,侵略态度略温和。”
就是说野心没那么大,对他的邻居们,吃相不是那么难看。
“松方首相,是财税专家,殖产兴业改革税制,日本现代经济接轨国际有他的功劳在,产业急剧扩张,并且在他在任期间,日商随着日军驻扎进入中国时常,开始大肆资源攫取跟倒卖。”
“后面历任首相很多兼任财务大臣,寺内首相是其中佼佼者,他最擅长软刀子杀人,不喊打喊杀,却想着毁坏我们的财政中枢,意图扩大在华事权,你说的湖北在汉的钢铁冶炼厂,就是在他的势力庇护下发展起来的。”
他的语调比雪清冷三分,比水中月色更惨淡。
如数家珍,他都记得,在扶桑想到之前,他就已经在浩瀚如海的资料档案库房里面,枯坐查阅,所以他穿衣服越来越旧,因为也会过日子了,天天就得换洗。
新衣服洗三四水还可以,七八水就开始显得旧了,他天天在档案室里面吃土,承恩就给他逮着那两身来回换洗,省的糟践了好衣服。
扶桑今儿看他还算好的,今儿穿着的是过年的衣服呢。
他撑着缝隙里面的一点光,扶桑从黑暗里面瞧见,手指如玉。
她有些话未曾讲出口,她以为他回来,是重新拾起来旧日的门楣,撑起来昔日宋家的繁华,毕竟当年狼狈逃窜,未曾没有重振宋氏长房的意思在,人脉故人都在,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想的太浅了,她看低了宋旸谷整个人,他的一些话,一些想法,从来不曾在人前显示出来一丝一毫,但是他做的事儿,他心里面思虑??x?的东西,千山万水,自有丘壑。
谁能想到一个财局的职员,北平市政官员千千万,一个平平无奇的宋旸谷,能脱口而出日本明治以来对华贸易情况,现今在华资产情况呢。
举国上下,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甚至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扶桑要用到,才想起来找这些资讯,宋旸谷呢?
他为什么要知道的这么详细呢?
扶桑看他自己整理的资料,很多估计连档案室都没有,但是已经有清晰脉络,见筋见骨。
扶桑看到后半夜,宋旸谷不管她看到什么时候,只沉默地整理档案,把旧的档案重新装订,把大小不一的纸张重新张贴,然后打孔,放在档案盒子里面去,写好目录标签页码,备注好省份年份。
“为什么这么细致?”
“因为后面的人好看。”
像是你这样的,半夜都要来翻看资料的人,能从标签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把一个国家的经济脉络梳理好,可能普惠到的是扶桑这一代人,后面的两代人,甚至是三代人。
档案资料这种东西的重大意义,从来不是当局就能发现的,也许要上百年,也许要跨时代。
扶桑低着头笑了笑,真的,她现在觉得他像是个学者。
一个严谨的教条的学者,有条不紊地在做给你全世界无关的事情。
有些不一样,有些吸引人。
跟今晚的雪一样,路过的时候,感觉跟昨日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