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到季时屿脸色苍白坐在台阶上会那么生气。
可能是因为她一向同情心匮乏,所以上天派了一个季时屿来她面前刺激她。
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像是散步一样,季时屿想起上次,程焰也是这样陪他走,像她这样性格的人,肯这样迁就他,已经是极大的善意了。
他已经想不起来在南菏时候对程焰的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对她没什么好感,锋芒毕露,睚眦必报,很能惹事,十足的麻烦人物。
岛上那天似乎才对她有了点不一样的看法。
或许是最开始印象太差,觉得她大概率是个叛逆不服管教的问题少女,后来才更惊讶于她的本质。
季时屿问了句:“最近和你爸还吵架吗?”
对程训之的印象,倒是一直挺不错,只是程训之身上有一股匪气,港剧里那种黑老大身边的打手一样,话少,但是狠戾。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人。
提起程训之,程焰撇撇嘴,“忙着学习呢!没空搭理他。”
如果不是了解她,季时屿恐怕会觉得她真对自己老爸不耐烦,这语气,分明是反话。
其实季时屿自己也想不通,如果程训之不愿意养程焰,不至于到现在才送回来,如果愿意,为什么却又无视程焰的困境,心甘情愿把程焰交给十三年对女儿不闻不问的前妻。
周敏玉也不大正常,如果真对女儿上心,怎么会十几年不闻不问,但若真是没感情,如今接回来倒是痛快。
生活就像一场大雾,每个人都鼻青脸肿地隐在弥漫的雾气里,看不清彼此才是常态。
“恨你爸吗?”季时屿突然很想问,但出口又觉得似乎不太合适。
程焰却似乎并没有觉得冒犯,表情微怔,闷闷摇了下头,“偶尔吧!很讨厌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更多时候,我很爱他。”
爱这个字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几乎没说出口过,从小到大的经历,几乎没有孕育爱和温情的土壤,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确认今天自己还活着,程训之还活着,厨房里的大米没有空,没有仇家找上门……
这会儿突然说出来,还是当着一个外人的面,程焰顿时有些难为情,把头别过去,去看街道的潮湿寒冷的青砖。
季时屿轻笑,“看得出来。”
“那你肯定眼神不好。”程焰说。
从小写作文,程焰写过不下十篇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个农民。”
“我的爸爸是个修车工。”
“我的爸爸靠捡破烂为生。”
……
以至于偶尔语文老师忍不住问:“你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个年纪写文章,可以真情实感点儿,不要瞎编乱造。”
程焰不知道,确切地说,不完全知道,总觉得如果靠程训之自己,把自己养大是个奇迹,旧物店的生意实在不是很景气。
其实小时候也没过得太凄惨,物质上虽然不富裕,但至少活下来了,程训之没让她操过心,程焰还不至于因为过不去辍学去南边厂子里打黑工。
——南菏失学儿童比例还是不小的。
程焰在八楼和季时屿告别,电梯合上,她脸色便有些垮下来,因为季时屿的话,难免又想起来程训之。
其实考完试那天,周敏玉去了她房间。
夜里十点钟,周敏玉敲门的时候她正在做题,周敏玉端了一杯牛奶给她,程焰低头,说:“谢谢。”
周敏玉似乎很不适应她的客气,手指放在膝盖,无意识地摩挲着,先是沉默了很久,然后才寒暄了句,“考试怎么样?”
程焰敛着眉,“还行。”
周敏玉点点头,“妈妈相信你的水平。”
程焰觉得这样的谈话很陌生,像他们这个年纪,大多因为成绩和父母斗智斗勇,程焰很难体会,程训之很少过问她的成绩,到了江城,周敏玉似乎一开始对她的要求就不高,所以得知她摸底考成绩不错的时候显得很惊讶。
这会儿这样的话,程焰甚至很难接腔,索性没吭声。
“你爸把你教得很好。”周敏玉说。
话题终于扯到了程训之身上,程焰有预感她是来谈论旧事的。
程焰抬眼看了眼周敏玉,“他不怎么管我,对我还没对你上心。”
周敏玉看着她,似乎不解。
程焰抿了抿唇,“得知你丈夫的事,他很伤心。”
挺没出息的,但程焰看他那样子,其实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敏玉忽然凄然笑了声,低头:“我不希望在你面前说你爸爸的不是,但是你想知道,我还是需要如实告诉你。”
程焰甚至有些呼吸不畅,似乎搁在心里很久的事,终于要有个答案了。
但答案平平无奇:“他大学都没毕业就去混了,跟人持械斗殴,腿被车碾过去了,那会儿我刚怀你,他一蹶不振,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去赌钱,我受够了,所以离婚了。那时候年轻,觉得因为他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不想叫他好过,所以把孩子丢给他了。我不是不想见你,只是不想再和他有牵扯,对不起。”
程焰长久地看着周敏玉,周敏玉也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程焰也无从判断这些话里到底含着几分真几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