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将领,在兖州吃一败仗,而且被打得较惨的话,十有八九是要往汴州老巢逃窜,以期河中军担心在汴州附近被围而有所顾忌,因而不敢猛追,甚至掉头引兵而走,避免汴军主力来围。
但葛从周却不是寻常将领,他是如今汴军中最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无论资历、经验、能力、战绩乃至威望,都是汴军武将中的第一人。以他之能,若在兖州失利,必然会考虑下一步李曜的动向。那么如果他引兵西逃,李曜在汴州和淄青之间便再无敌手,换句话说:围困青州城的杨师厚反而成了孤军!一旦李曜引兵往东北救援王师范,与青州军来个里外夹击,杨师厚兵力士气均不占优,哪有半点获胜的希望?难道他带兵的本事能比如今被誉为当世军神的李正阳李右相还强?葛从周自己都不敢作此念想!
因此,在那时的战略态势之下,葛从周必然全力收拢败兵往临淄或者青州方向退却(无风注:其实都在东北方向,前期路线一致。)。而这,就是李曜设伏兖州东北的用意所在。
万事俱备,只欠憨娃儿那里的东风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一)
李曜设伏所在的山谷并不甚大,也不甚高,但却恰好处在沇水河边,偏近葛从周在西南方扎营的一侧。此谷是葛从周败后往东北逃窜的必经之地,树木茂密,足以掩护步兵。至于骑兵,李曜将轻骑分为两部巡游待用,另有一支建成之后尚未使用过的重甲骑兵别有他用,这支重骑兵虽然人数上只有一千余骑,而且重骑兵本身不是李曜发展的重点,但这支“特种兵”用得好了,也能发挥巨大的威力。李曜这次精心设伏,未尝不是要让这支骑兵一战成名,对其他势力起到某种程度的威慑。
站在山谷中某一天然凸出的巨石上,李曜远望西南,默然半晌,忽然微微偏过头,对身边的李巨川道:“下己,前次本相招诸将议事,言及出兵齐鲁,除了憨娃儿之外,便只有你一人赞同,本相此番决议出兵,你也不辞劳苦,一路跟随……此前本相一直未曾问你何以赞同此策,今日却想问问。”
李巨川虽是书生,此时却也一袭软甲,内衬武弁服在身,倒也有几分英姿。如今时维八月,暑气未过,他手上甚至还持着一柄折扇。
听得李曜之言,李巨川啪地一下打开折扇,笑道:“明公以为,齐鲁之地,山川河流之形势如何?”
李曜微微挑眉,平静作答道:“若说大势,根据军械监测绘,自太行山、伏牛山、大别山以东,幽燕以南,江淮以北,为一望无际之大平原,本相以为可称之为华北平原和黄淮平原。在这片大平原的东部,分布着一片低山丘陵地带,是为鲁中南低山丘陵。这片低山丘陵的北、西、南三面都是平原,东面是半岛,为渤海和黄海所环抱。鲁中南低山丘陵由泰山、鲁山、沂山、蒙山组成,构成齐鲁地形之主体。大河(黄河)从这片低山丘陵的北侧东流入海(黄河改道时则从其南侧东流入海),泗水则从这片低山丘陵的西侧南流入淮。”
李巨川欣然点头,侃侃而谈:“军械监将齐鲁一代称之为山东,乃是说泰山以东,此说虽不尽准确,姑且称之。这山东的一些战略要点,大多位于明公所说的这片低山丘陵的四侧,依山临水,其形成即以这种山河形势为基础。”
李曜静静地听着,此时问道:“那便如何?”
李巨川正色道:“在这片低山丘陵的西北侧有齐州(无风注:齐州,今济南。)。齐州南依泰山,北阻黄河。这齐州可是要地,当四达之冲。南不得齐州,则无以问河济;北不得齐州,则不敢窥淮泗;西不得齐州,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东不得齐州,则无争衡于阿鄄。是故山东有难,齐州常为战守之冲。古之‘历下城’即在齐州城西。某闻战国时,诸侯攻齐,每每战于历下。秦灭魏之后,挥师东进,屯兵历下,兵压齐境,齐王不战而降。楚汉战争时,辩士郦食其游说齐王田广附汉,使齐罢历下之戍,韩信遂得以透入齐境,略定三齐。南朝刘宋孝建年间,刘宋将青、冀二州州治移镇历城,垣护之为此解释说:‘每来寇掠,必由历城。二州并镇,此经远之略也。(历城)北又近河,归顺者易。近息民患,远申主威。安边上计也。’刘宋泰始年间,宋室内乱,北魏乘机南下攻宋,大将慕容白……咳!”
李曜正听得仔细,见他忽然轻咳自断其言,不禁奇道:“怎么了?”
李巨川略微尴尬:“此人之名,及于明公尊讳,某险些失言。”
李曜“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北魏大将名叫“慕容白曜”,冲了他的名讳,不禁笑着摆手:“不妨事,本相这里,不兴这个,你只管说便是。”
李巨川拱手称谢,但嘴上还是避了讳,继续道:“这位慕容将军率军攻山东,刘宋青州刺史沈文秀以东阳诈降。魏军司马郦范说:‘东阳未可轻也,不若先取历城,克般阳,下梁邹、平乐陵。然后按兵徐进,不患其不服也。’慕容……将军从其汁,渐次攻破历城、东阳——即我朝之青州,略取刘宋山东青、冀二州。”
李曜笑了笑,点头道:“你是说,齐州十分重要,务必掌控于我手,或者至少不能为朱温所夺。”
李巨川点点头,又道:“不仅如此,在这片低山丘陵的西南侧有兖州、济宁,依山临河,控守一方。济宁城南即古之所谓亢父之险,苏秦曾称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我朝南北水运交通枢纽大运河即处在其监控之下。自此外出四略,地势便利。‘七国之乱’时,周亚夫便屯军昌邑,遣轻骑扰略,绝叛军淮泗水道。”
李曜心道:“何止如此,明初时节,此地更为紧要。当初徐达统军北伐元朝,攻略山东,先以偏师攻下济宁,切断元军自河南方向入援之路。靖难之役时,南北军在山东形成对峙,朱棣也曾一度派奇兵袭破济宁,切断屯驻德州的南军运河饷道。只是这些你不知道罢了。”
李巨川见李曜不答,以为默认,便继续道:“在这片低山丘陵的东南侧是沂河和沭河二水冲积而成的河谷低地,夹在沂山、蒙山与琅琊山、五莲山之间。这片河谷低地为山东腹地与江淮之间往来通道。春秋时,吴曾由此以侵齐、伐鲁。越灭吴之后,称雄中原,也曾由此出琅邪以觊觎山东。刘裕北伐,便由此路入攻山东。沂州位于这片河谷低地的南部,南连淮泗,北接三齐,为山东南面门户。南北相争,沂州为必争之地。穆陵关在临朐县东南百里的沂山主岭上,山势高峻,路径险恶,为齐南天险。穆陵关立关极早,管仲伐楚时即有‘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无风注:出自《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之语。刘裕伐南燕,南燕公孙五楼建议燕主慕容超:‘宜据大岘,使不得入。’南燕太尉幕容镇也言‘不宜纵敌入岘,自弃险固也。’慕容超都不听。大岘关隘即穆陵关。刘裕军过大岘,见燕兵不出,大喜道:‘虏已入吾掌中矣。’刘宋初,北魏大将叔孙建攻刘宋青州刺史竺夔于东阳,部下刁雍知刘宋檀道济自彭城驰援东阳,建议叔孙建扼守穆陵关,阻檀道济入援之路:‘大岘以南,处处狭隘,车不得方轨,请据险邀之,破之必矣。’叔孙建不听;檀道济越险进至临朐,叔孙建烧营而遁。我朝此前有李道古以淄、青拒命,也屡屡引兵出穆陵关扰掠淮北。”
李曜一听他话锋不对,摆手道:“淮南之事先不提。”
李巨川笑了笑,颌首转过话头:“是,不提淮南。那么,在这片低山丘陵的东北侧有青州,附近即是临淄,古齐之国都。在山东诸要地中,论防护之固,无如临淄。顾祖禹曾称:‘自太公建国以来,齐往往称雄于天下,历汉及晋,未始不以临淄为三齐根本。’临淄东北对海,西北阻河,背靠山地,濒临淄水,有山川之险,有鱼盐之利。苏秦组织合纵时,在临淄对齐宣王说:‘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漳水),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司马迁也称‘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十六国后期,北魏灭后燕,后燕慕容德率残军一部南走,谋取一地以为根本,尚书潘聪建议:‘青州沃野二千里,精兵十余万,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广固城曹嶷所筑,地形阻峻,足为帝王之都。既得其地,然后闭关养锐,伺隙而动,此乃陛下之关中、河内也。’慕容德采其策,遂据有山东,建立南燕。”
李曜见他说得甚细,似有所图,干脆道:“下己看来早有所图,不如将胸中块垒一一道来,为本相谋划参详。”
李巨川心中一热,拱手一礼:“敢不尽心竭力!”于是整了整衣冠,更加正色道:“山东低山丘陵以泰山为最高,其下有泰安。若一言蔽之,则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形胜,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
以山东为交点,有两条河道,分别呈东西和南北向流过。此二者分别是东西部之间和南北方之间的交通大动脉,也是山东地位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
渭河自陇山下流,流经关中,汇入黄河;黄河向东,穿越河南,经山东低山丘陵的边缘东流入海。渭河黄河自古起着沟通东西之作用。转输关中的漕运必须凭借这条线路,为东西部之间的一条大动脉。山东和关中分处这条大动脉的东西两端。关中山川环抱,诚为形胜之地;自关中东出,历崤函、嵩山之险,便可下临东部平原地带,无关山之阻;若再往东,便是山东低山丘陵,这是东部平原地带少有的可以凭恃的地利。古称关中为‘百二之地’,山东为‘十二之地’,当有原因。
大运河在国朝东部的大平原上南北纵贯,连接浙江(无风注:就是后来的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水,为南北交通第一枢纽。在运河开凿以前,淮河支流泗水本来就发挥着沟通南北的作用。泗水在黄河改道以前自山东南流,汇入淮河,稍加开凿,便能起到沟通南北的作用。西晋时,杜预曾鼓励王濬直捣建康,一举灭吴,然后率大军‘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溯河而上,振旅还都,亦旷世一事也。’可知汴、泗二水藉淮河而连通黄河、长江两大水系应该是较早之事。桓温、刘裕北伐,都曾开通泗水水道。山东所处的位置,正好监控南北水运交通的大动脉。
另外,胶东半岛为海上运输的一大中转地。三国时,孙吴联络辽东的公孙渊,便经由此地。刘宋时,被北魏俘虏的朱修之取道辽东,泛海经东莱而逃回扛南。隋及我朝伐高丽,从海路发起的进攻都是以此处为前进基地。因此仆以为:山东以自守则易弱以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李曜心道:“海路问题你看得还太浅,除了进攻高丽、连接辽东之外,元代经营海运,转输东南财赋供给京师,这里又是其一大中转地。就算连接辽东,也不是只走走使者就算输,到了明代,统制东北的辽东都指挥使司隶属于山东布政司,海路就是其往来的重要通道。”
但总的来说,李巨川的总结,在这个时代已经极其难得,李曜点头赞道:“诚如下己所言,山东地形的封闭性不如其它边角之地,三面均可能受敌,不易固守;且山东低山丘陵方圆不过几百里,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突破,全境即可能被击穿。”
他微微挺胸,傲然道:“天下纷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之地。如秦末的田儋、楚汉之际的田荣、田横、王莽以后的张步、董宪、东汉末的刘岱、西晋末的曹嶷、段龛、十六国时期的幕容德、我朝的李道古等,均曾割据山东。但上述诸人割据山东,都未能有所作为。一旦山东周围局势底定,这些割据势力很快便灰飞烟灭。”
李巨川闻言,拍手赞道:“明公慧眼,此言极是!想那战国时,乐毅率五国联军攻齐之战最能道出山东地形之弱点。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乐毅率燕、秦、魏、韩、赵五国之师以伐齐。齐悉发国中之众以拒之,与联军战于济西。齐师大败。是后,乐毅分遣魏国之师南略宋地,遣赵国之师北收河间,自率燕军深入山东腹地,齐人大乱。燕军乘胜长驱,齐城皆望风奔溃。乐毅攻克齐都临淄。占领临淄之后,乐毅分兵五路,攻取全齐:遣左军渡胶水攻略胶东、东莱;前军循泰山以东至海,略取琅邪;右军循黄河、济水,进屯阿、鄄与魏军配合作战;后军沿北海攻取千乘;中军镇守齐都临淄。这种部署可谓切中山东地形之要点。于是燕军势如破竹,六月之间,连下齐城七十余座,皆置为郡县。齐仅剩即墨、莒城,危在旦夕!”
他言罢叹息道:“因此山东之地位,只能放在国朝整个东部大平原上才能体现出来。山东低山丘陵的四周都是平原,不利于守,却利于四出以攻人。以此为根据地,纵横四出,足以有所作为。东汉末年,曹操便是以充州为根据地,崛起于群雄之中,最终扫平群雄,统一北方。
而山东既然处在监控南北之间的水路运输线上,其地形地势在东部大平原上又足以作为凭恃,因而在南北之间具有枢纽性地位。河北南面门户须依托山东,东南淮泗上游也须藉山东为屏蔽。南北对峙之际,山东便常是争夺的焦点。明公若得山东,河北、淮南皆畏,不得不仰明公鼻息,而朱温失却山东,如同后院失火,更有四面被围之征兆,亡之不远矣!”
这一番话说来,李曜对李巨川的战略眼光又高看了一筹。他说的这种形势在魏晋南北朝时的确比较典型。譬如东晋末,刘裕灭南燕,收复山东,既屏护了南方江淮防御体系,又保障了由江入淮、由淮入泗、由泗入河这样一条连通南北的运输线路的畅通,为他以后经略中原、北伐后秦打下基础。刘宋与北魏对峙,刘宋置四镇以守黄河,其中山东境内有碻磝(今荏平)。南北交兵,必在四镇展开激烈的争夺。山东若为北方所据,则南方江淮防线将承受很大压力。南燕据山东时,便经常扰掠东晋淮北诸州。刘宋泰始年间,北魏趁刘宋内乱,攻取山东,后更进逼淮泗,南方形势遂渐趋不利。
而后来,中国政治重心东移后,南北关系变得更加重要。政治、军事重心在北方,而经济重心在南方。山东处在监控连通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的动脉大运河的位置上,所以地位更是举足轻重。
比如明初朱元璋从金陵北伐攻大都,山东为大都的南面屏障;“靖难之役”中,朱棣从北平南下攻金陵,山东为金陵的北面屏障。朱元璋以攻占山东打开大都门户;朱棣则以越过山东而直趋金陵。这两次战争,一次以南图北,一次以北图南,山东都是其关键之地,最能显现中国政治重心东移之后,山东在南北争衡中的地位。
如今长安已历几次战乱,长安城虽在自己手上开始修葺并重新规划,但经济中心的转移不是李曜随手就能颠覆或者说挽回的,从总体上来说,长安的衰落不过是迟早的是,东部经济强大之后,国都多半也要向东转移,则那时山东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
好在这事暂且不急,但李巨川说的得山东一地便可令河北、淮南畏惧,令朱温首尾不能相顾,这一条却是恰好与他自己想到了一处!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二)
兖州城头,一个身形孤独地站立着,黯淡的月光将他的身形拉得细长起来,夏夜的热风吹过,仿佛能将那影子吹散。此人正是兖州一时之主,平卢节度使王师范麾下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刘鄩。
“大人久立不语,可是在思索破敌良策?”在刘鄩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悄声问道。他既称刘鄩为“大人”,自然是刘鄩之子。
“破敌良策?呵,此番若能破敌,却是无须为父有何良策。”刘鄩淡淡地说道,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幽远,似乎盯着某处漆黑的夜幕,仿佛要从夜幕中发现些什么。
“孩儿愚钝,请大人指点。”那青年面露疑惑。
“今早,城中有人暗中送信于我,遂凝,你可知道这信是何人所写,所写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