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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寒山寺格外忙碌,佛家的弟子们起得比平常还要早,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什么,即使是神秀这样的高品弟子也没有去练功诵经,而是在打扫客房间。淮阴抓了个抹布,抱着个瓷瓶,边擦边跟在神秀身边好奇地问:“是谁要来啊,好大的排场。”
“是戚将军的家眷,”神秀淡淡道,拿过淮阴手里地瓷瓶放回原处,“归乡路过寒山寺,要借宿几天。”
“我知道他!山下的说书先生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了,他是不是刚战死了?”淮阴依然兴致勃勃。
“是,淮阴……”神秀顿了顿,还是看向了淮阴,淮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要对生死有敬畏,”神秀温声说,神色认真,“生死,对我们凡人来说是大事。”
淮阴明显木不楞蹬的没听明白,但还是很老实地点了头。
神秀沉默地低着头,半晌没说话。淮阴在旁边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妖有长生,与人各别,自然不会像人一样在乎生死。淮阴也就是个刚化形的小妖罢了,想要什么就拿,想做什么就做,没心没肺也是正常的。
妖和人的鸿沟,真的难以逾越。
下午的时候,戚家的人就到了,寺庙的僧人们都去前门等候帮忙,淮阴就站在旁边看热闹,只不过戚家失去了家主,正是难时,所以不管上下都神色肃穆,不苟言笑。
“小姐,小心。”
一个脆生生的女儿声响起来,淮阴觉得好听,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姑娘从轿中扶出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儿。
那姑娘眼周还是红红的,神色中是抑不住的悲切,行走间弱柳扶风,样貌也清秀标致,淮阴第一次见这么温雅柔弱的女儿,不禁看的一愣,那姑娘看向淮阴这边,也是一愣,强笑了一下,匆匆颔了颔首,便入庙去了。
“神秀,神秀!”淮阴两步做一步地朝神秀跑过去,有些兴奋的脸红,“那个漂亮的戚小姐竟然能看见我!”
神秀顿了顿:“男女有别,你莫去招惹。”
“啊,”淮阴犹豫了一下,“还挺少有人能看见我的……”
“莫去招惹!”神秀态度强硬起来,似乎是有点生气。
他虽然总是冷冰冰的,却很少对淮阴动真气,淮阴忙点头答应,神秀的神色才缓和下来。
淮阴既然答应了神秀,就一直安分守己,女眷们居住的后院一次都没有接近过。本来淮阴觉得这只是缠着神秀的日子里无甚特别的几天,等戚家家眷离去,一切照旧如常,直到他做了一件让他几乎后悔一生的错事。
淮阴好在坊间听书,听到什么才子佳人,江湖侠侣之间的趣事,总也想在神秀身上试试。这条听了公子小姐书信传情的逸事,就模仿着那些佳人闺秀最爱用的小楷,写了一句情诗,夹在书里放在神秀常看书的案头。
这一放,就放出了大事。
“淮阴,淮阴!”
淮阴看了看跟个毛猴子似的跳进来的苏六郎,疑惑道:“你一个孤魂野鬼,怎么大白天也窜出来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给那个和尚写了情诗,还留了一个淮字?”苏六郎急道。
“对啊。”淮阴脸红了红。
“你闯大祸了!”苏六郎急得直跺脚,“那戚家的小姐叫戚淮秀,戚家人误以为他们有私情,快把那和尚打死了!”
淮阴脸色巨变,疯狂奔出门去,待赶到寒山寺,神秀趴在那里,已经被打得快睁不开眼。淮阴又急又怒,直接现身挥开了那些家丁,背起神秀就跑。
以往都是他趴在神秀身上,这次神秀终于被他背着了,却是奄奄一息的:“我早就知道……要因你受这一劫。”
淮阴慌得几乎哭出来,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神秀的手抓了抓他的肩膀:“不怪你,这是我的修行,也许是我拖累了你。”
淮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隐约明白神秀不怪责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先别管我……嗯……”神秀痛得一声闷哼,“去看看戚家小姐,别让她出事。”
“可你……”淮阴犹豫一下,抓紧了神秀的腿。
“我没事,你快去,”神秀的声音还是那么淡淡的,除了有些颤抖和急促,跟往常几乎没有差别,“万一她出了事,你就造业了。”
淮阴本还想坚持,但神秀果决,他又一向听神秀的话,于是不得不给神秀施了镇痛疗愈的术法,匆匆赶回寒山寺。
前院依然嘈杂,淮阴拈了个隐身诀迅速摸进后院,找到了戚淮秀被从外锁住的房间。这么个门锁自然是拦不住他,淮阴穿墙入室,小声地叫了一声:“戚小姐?”
没人答应。
淮阴轻手轻脚地摸进去,室内一片死寂,他莫名感觉有些慌,一回头,正看见一对半空中打着摆子的小腿。刺绣精致的漂亮裙摆被风吹了一下,卷起了一个好看的角度。
淮阴愣愣地顺着那好看的裙摆看上去,看到姑娘纤细的腰,再看到她饱满的胸脯,最后是一张青紫肿胀的脸,缚满了痛苦的神色,以至于表情狰狞。
', ' ')('那本来是一张美丽的脸,温温柔柔的,连在最深的苦难中也要收拾整洁,对陌生人礼数周全的见个礼,可现在她狼狈地肿胀起来,由于窒息而吐出了舌头,死不瞑目的眼睛冤屈地瞪着。粗糙的绳子磨破了她颈间雪白细腻的肌肤,重量的拉扯使那里的骨头扭曲地绷挺着,发出令人牙痒的嘎吱声。
淮阴惊慌地后退了几步,吊死的人死相总是很难看的,死去的身体会控制不住地排出秽物,使她身上发出刺鼻的味道。
这是淮阴第一次直观地面对死亡,在他的印象里,故事中的那些侠侣大多死得凄美体面,而不是这样的狼狈污浊,所以他并不对死亡有什么敬畏。可现在他看到了。
那本该是温香软玉的女儿,干干净净的,漂漂亮亮的,身上带着胭脂的香味,美好年轻,她不该这样死。淮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惋惜与愧疚,他把女孩解下来,用最轻的动作把她放到床上,施法除去她身上的污秽,用手帕把她的脸温柔地擦干净。
那双眼睛仍然不甘地瞪着,如果不是已经僵硬,淮阴会以为她还活着。
他小兽似的轻轻地推了推姑娘的手臂,女孩儿毫无反应。他试图往那具僵硬了的尸体里注入灵力,也毫无效果。最后他瘫坐在地上,看着女孩的尸体发呆,是他把这个无辜的女孩害死的。
淮阴无意识地抬起手,继续往女孩身体里注入灵力,直到苏六郎把他的手打下来。
“没用的,魂魄都已经被无常拘走了,救不回了。”苏六郎叹了口气。
淮阴哽咽起来:“是我害的,她本不该是如此下场。”
“她什么都没做,”淮阴跪在床前流泪,“都是我害的。”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苏六郎皱着眉头去扶他,“人死不能复生,先照顾好那个活的,而且,我怕你被盯上了。”
淮阴长叹一声,在戚淮秀床前磕了三个头,附在她轻声道:“对你不起,来世必偿,此世,淮阴也必定还你清白。”
淮阴临走时回头再看女孩一眼,女孩双目已瞑,神态安详。
淮阴回去的时候,几乎不敢看神秀的脸,神秀看他神情悲戚,也想到情况不好。
“她死了,”淮阴声音干哑地说,“她自戕,把自己吊死了。”
神秀沉默了一会儿,道:“人言可畏,女子辛苦。”
淮阴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他闭上眼,睫毛也是颤的。以前他的情绪总是与神秀紧密相连的,但这次他的恐慌并不是来源于神秀对女孩的同情,而是完完全全的,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杀人了,虽然他没有亲手杀那个女孩,但终究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戚淮秀死的冤枉,怎么也是因为他。
神秀经淮阴的术法疗愈,已经好了不少,此时挣扎着站起身来,淮阴忙搀住他:“怎么了?”
“我得回寒山寺去。”
“不行,”淮阴难得地态度强硬,“我一个人回去就够了。”
神秀眉头一皱:“你要干什么?”
“我答应了戚姑娘,要还她清白,”淮阴定定地看着神秀,“你不能回去了,经此一遭,戚家势必不会放过你,寒山寺也保不了你的。”
神秀沉默了很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看着淮阴的眸子认真道:“淮阴,你当真喜欢我吗?”
淮阴虽不知他为何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但还是重重地点头:“喜欢。”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是男人,我们人妖殊途,尤其是,我还是佛门弟子,不能入红尘的。”神秀反问。
“我知道,”淮阴答道,“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你是妖,自然不受束缚,”神秀强势地步步紧逼,“而我是要受世间伦理束缚的,你想过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忘了,但在我尚未成形的时候,你每夜都会对我说你厌倦了这枯寂生活,想要进红尘里走一遭,”淮阴露出难过的神色,“而且以你现在的性格,你如果真对我无情,一定早逼我走了。”
见神秀似乎还要说什么,淮阴急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绝没有认错你,我记得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的声音,我全记得,念念不敢忘!”
“只是……”淮阴眼圈红了,“为什么我历劫回来,能化人形了,你却不记得我了,连我的真身都不见了。”
淮阴见神秀迟迟不开口,不由得焦急道:“你信我,你信我啊!”
“我信你。”神秀说,淮阴顿时一怔。
他一直希望神秀能信他,现在神秀真的相信他了,他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你……你说真的?”淮阴手足无措起来。
“所以有事情,我们一起解决,”神秀总是冷淡的脸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尽管只是昙花一瞬,但也足以令淮阴心跳陡增了,“况且,虽然我以后不是出家人了,我还是不会打诳语的。”
淮阴吓得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问:
', ' ')('“什么意思……不……是我想的那样吗,我……”
“是你想的那样,”神秀犹豫了一下,握住了淮阴的手腕,热度透过衣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让他十分安心。
神秀是固执,可越是固执的人,如果顿悟了,放手得也越快。
当他发现自己被摁在地上打到神志不清,心里想的却是“还好淮阴不在这儿”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动心了。或许很早的时候,他就有些动心了,不过他的理智拉住了他。
他并不是执意要皈依佛门,他只是在寻求心里的那个“佛”,如果在佛门他找不到这个“佛”,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入红尘。
他已经死过一次,那时他满脑子都是淮阴。
他想皈依淮阴,他就是他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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