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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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

元安元年前二年的秋,秦赵合盟破燕,身负重伤的燕国老将卓埕携寡兵残将极其家眷徒步南迁,避居阳城。

在秦赵的联军还未踏入燕都时,前线接到南池密旨,要活捉燕国的皇后及其公主。正逢南池世子见战局已定,意将灭燕之罪加于赵国身上,趁攻城前夜忽然留书一封,将攻城头功让与赵国,自己去云游山水,前线的秦人这才躲过了世子眼线将美人送回南池。

乱世多美人,三千在南池,嘉宁皇后未必比其它的美人更相貌出色,但女人一旦有学识与涵养的加持,又添一段国破家亡的凄惨身世,足以成为当世绝色。

嘉宁皇后出身燕国陆姓世族,小字月出,取自《诗》,陆氏一族曾因皇室纷争,避祸于边境邵城,陆月出母族却又在燕都得皇恩,她自小便在燕都与邵城两地往来,见遍沿途景致民生,见识非寻常闺门女子可比。

陆月出还未入燕宫那一年,常扮男装与其兄流连茶馆酒肆,听辨民间文士讲坛,她时有兴致,亦会上臺与人辩驳,然阅历终究不及年老儒生,每每败阵,眼中就有燃烧的气焰。

而贺家世子眼中所见,那只是一个气呼呼的、女扮男装的姑娘。

当年秦未统一北方,初迁都邺城,尚未有南池,也唯有后来呼风唤雨的南池大司马。

陆月出长兄为她引荐见识广博的贺家世子,她向来崇拜有见识的男子,她以男装相示,与他兄弟相称,与兄长带他游历邵城各个街巷。

时逢中秋,家家户户阖家团聚,他因被雨水阻断行程,当日独在邵城驿馆,陆家兄妹想他或许思及家中妻儿,便在家人入睡后去驿站给他送酒。

兄长已喝的酩酊大醉,陆月出记得要带兄长回家,并未多饮,她欲告辞,忽然被他从身后抱住,窈窕小女儿的力气不足以挣脱,他亲吻她,抚摸她,摸得她浑身没有半分力,她无助又慌乱,在他入身前终于唤回理智,她道:「陆羡只做正妻。」

他堂皇败退,次年,她已是燕国的皇后。

月出二字太过小气,她在入宫后便舍了这二字,燕国的皇后嘉宁,是燕国皇帝的妻,亦是燕国的妻,名正言顺,万凰之皇。

南池再相逢,旧时邵城一段情难忘,他善待她与其女,那小小的女孩儿长着圆嘟嘟的脸和眼,虽是他想像中女儿的模样,却与她的母亲并不像。

他对那小女孩儿道:「你很像你的母亲。」

刚离开燕国和父皇的小公主,看外面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她闪烁着两颗黑葡萄似的眼,认真纠错:「您说错啦,大家都说我像我父皇。」

小女儿的纯真化解多年未愈的尴尬,贺公府正缺一个童真的小女郎,尤其时复,将她当做亲妹妹教她书文,教她逗鸟,教她秦国风俗和贺公府的规矩。

时复很早告诉过檀檀,他们有一位兄长,他是秦国最年轻的英雄,是邺城最卓绝的男儿。

檀檀没见过英雄,也没见过什么卓绝的男儿,她满怀了憧憬,日日期盼见到那位天底下最出色的「大哥哥」。

当日陪她的婢女去和侍卫私会,留她自己在园中放风筝,她不会控制方向,走着走着风筝就撞上了树梢,树上枝叶层层迭迭卡住她的风筝,她见四周无人,试着爬到树上去取,两隻短手才抱上树干就摔了下来,她又去捡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石块,想把风筝打下来。

第一块石头掉了下来。

第二块石头也掉了下来。

第三块石头就不知到飞哪儿去了。

贺时渡正与父亲争论完嘉宁母女一事,父子二人许久未谈私事,结果自然不欢而散。

他一路在想如何联合城中文士,通过舆情指责南池大司马色欲误国后脑勺一阵晕眩的疼,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块,正好砸中他。

他顺着石头飞来的轨迹寻去,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下站了一个小女孩,圆圆的脑袋上扎着两个圆圆的髻,她一见到有人过来就跑上去,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珠子很真挚。

她仰着脑袋对他说:「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取下来我的风筝?」

肉嘟嘟的手指指着枝头,他见她的模样便也猜出了这是嘉宁带来的小孽种。

「你的婢女呢?」

「她不让我告诉别人说她去找侍卫大哥的。」

这粉雕玉琢的小东西其实并不讨厌,像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天生招人喜爱。

他第一次爬树就爬的是这隻老榕树,捏了把她的脸蛋,正欲在她面前彰显他秦国战神的好身手,树下几颗小石块落在眼里,他视线转到这小女孩手里,只见她手里还握着两颗石头。

「蠢货。」

他翻个不动声色的白眼,阔步离开。

蠢货二字,他说的厌烦,檀檀却次次都能听出新的意思。

「蠢货。」

他从她手中抽出手,扭过她下巴,颓丧的眼眸复生出光彩:「是你只要燕国,不要我。」

他牵着她的手摸上自己的心口:「你是要拿匕首刺在这里的人,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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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得准不准,应当知道这个地方是软的,会疼会流血。」

「可我是个燕国人,我不能背弃娘亲,不能背弃燕国。你是你父母的儿子,你也不能背弃他们。」

「呵。」他轻笑一声,带着明显的倦意,「你倒会替我着想。」

她虽不能抚平他的伤口,但有她在怀中,他便不必一个人承担。

他只是亲吻她,冰凉温柔的吻包围她,不带色欲,雁北圣湖的水不敌他对她的思念深。

「我们有了贺小姑,有新的家」他吻上她心房的地方:「有时候我也想挖开这里,瞧瞧你的心是长什么样的怎么能一面对我柔情蜜意,一面毫不留情地杀我。」

檀檀揉着眼睛的泪意,「你说既往不咎了。」

「你有什么值得我既往不咎的?」他恼恨说道,「浑身上下瞧不出一星半点的优点,凭什么能让我对你割舍不开?」

他眼底遍布红丝,阴骘地质问:「你说呐,你究竟哪点值得我割舍不开了?」

檀檀搂住他的脖子,她不想当个胆小鬼了,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固执地盯着他:「你喜欢我,你自己说过的,你爱我,我被关在地牢里,你说过的,我听的清清楚楚,你还说我是蠢货。我早就醒来了,可你阴气沉沉,我怕你掐我脖子杀了我,我都不敢睁开眼。」

那时她晕倒在地牢中被诊出有身孕,他忍着伤口,不过是想去看看她杀了自己以后能过得有多好而已。

照旧是瘦的,手腕是隻包了一层皮的骨,他食指与拇指圈住还余了许多的空间。

身体的脆弱易让意志不堪一击,他听到她睡眠中的呼吸,觉得伤口更疼了几分,他疼成这样,难道她不会心疼吗?

她大抵是不心疼的。

满脑子只有杀了他报仇的小蠢货,一颗心都留给了燕国,哪还分得出他半点余地。

不论其他人怎么嘲笑他色令智昏都无所谓,毕竟他都觉得自己可笑。

他最怕小小的人儿蹙着眉,她才多大年岁?本该承欢父母膝下,带着她那一根筋的脑子去嫁个体贴如意郎。

他手指揉上她眉心,不过刹那就收了回去。

「怎么就偏爱了你这种蠢货。」

那时他想,就让她恨他吧,从此以后他们做一对干干净净的仇人。

反正她有了孩子,至少以后会有个人陪在她身边,就算她还记着她的燕国和母后,她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贺时渡,你亲口说过的。」

至少她能确定,他不会叫其他人蠢货。

「都知道还与我装什么装?」他说不上是气还是欣慰,可当铁石心肠在她抚慰之下变得软化,他不得不又多想一层——她明明知道,却为了他的体面,为了他的仇恨,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君子,也总是食言。」

她在这时候都不忘说实话,贺时渡苦笑一番,额头狠狠撞上她:「你不会女红,琴棋书画一塌糊涂,可有半分淑女模样?」

「我下棋可好的。阳城时候,卓将军经常陪我下棋。以前只有我父皇会那样陪我玩,他也处处让着我。」

「以后我让着你。」

「那,什么都要让着我的。」

得寸进尺亦是她擅长的。

「好,我贺时渡不欺小娘子。」

她带着湿意的睫毛闪动,主动吻他的唇,浅浅一吻后含羞道:「以后你想要怎么弄我,我也都答应你。」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不见丝毫的淫靡和诱惑,她只是用她的方式说出来,用她的方式安慰他。

檀檀在他肩上擦去泪,苦和甜在她心头交织,贺时渡拥着她,将她紧紧扣在自己的怀中。

南池夜雨潇潇,洗净伤心事,檐下一双燕惊飞,他与她二人被一道帘幕隔开,置身于风起涌云的南池之外的另一方天地。

他们没有家国,唯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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