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你,是么?”
一个没有出现在画面中的男声问。
宁馥听得出来,这是钟华的声音。
镜头应该设在他的背后,拍摄对象就坐在他对面。穿着灰色带白色条纹的衣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画面中只有她的上半身。手锤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或许戴着手铐。
她是一个女囚。
女人削瘦,看上去身量矮小,面色也蜡黄蜡黄的,透着一股不健康的味道。
但她的眼睛却很亮。
“是,”她道:“他一喝酒就打,打我,打两个娃娃……”
“老大九岁,懂事,知道护着我护着妹妹……”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儿子,女人的声音也不再干巴巴的,她眼里闪动着温柔的光,“总是说,妈,你跑吧,想别人家的妈妈一样,出去打工,离他远远的……”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可是两个娃娃在家里,我不能走啊。我走了,他要把娃娃们打坏了。”
一个母亲即使再柔弱,总还有着母亲的本能。
女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懊悔。她知道自己会被抓,被惩罚,她知道以后自己的儿女可能要既没爹又没妈。可是她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
她必须杀死恶魔。
“后来那次……他又打我,说要把幺妹儿送人去……老大挡在我前面,脑袋叫他打了好大一个包。”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了。”
“睁着眼睛流眼泪啊,眼泪一直流到夜里,我看门后立着劈柴用的斧子……”
宁馥喝了一口水。
访谈是半个多月前的。这桩案子当时轰动一时。
——钟华……在做一期女囚的专题。
事实上,女性成为刑事犯罪的加害者,概率要远低于男性。
任何罪行都有法律来审判,任何对旁人生命健康进行侵害的行为都必须得到惩处。
但是这些铁牢后的女人,她们本来柔弱如羔羊。
她们本不该了解这些事——锄头除了挖地还能敲碎人的头骨,老鼠药除了毒死老鼠还能毒死人。
她们中很多都知道,杀人犯法,故意伤害要坐牢。甚至她们中并不全是文化程度低的农妇,也有受过教育的女性,看起来知书达理,文静温和。
有的人想要拼上一死,保护自己的孩子,也有的人,抱着一起毁灭的绝望,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期待。
她们都是犯人,在某种程度上,也都是受害者。
宁馥把所有的视频看完,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灿烂阳光从窗口洒进不大的房间,外面传来卖早点的吆喝,上学的孩子们嬉戏追逐,晨练回来的老头老太太彼此打着招呼。
人世间的温暖本该如此。
宁馥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落在那女囚平静无波的面孔上。——生活,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宁馥打了个寒颤。
*
心情复杂的不只宁馥一个人。
耿光辉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茶叶喝进嘴里了都没意识到。
坐在一旁的老孙合起手上的报纸,叹口气,开解他道:“老耿,别发愁啦。本来也是留不住的人,强留闹的大家都没意思了。”
耿光辉心里烦,他一向是个脾气温和老好人,闻言又勾起火气,难得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钟华欺人太甚!”
老孙苦笑,“别气了别气了,毕竟是中视啊。再说了,照你说的,那位钟主任也是个了不得的人,难免有点怪脾气……”
耿光辉还是气哼哼的,但是不说话了。
他早知道留不住宁馥,可是……心疼啊!
就好比你从街上捡了个大宝贝,正是越看越喜欢,心底却知道,这宝贝迟早要长出翅膀来飞到别人家去。
在手里还没捂热乎呢!
这滋味,怎一个又酸又苦!
小赵从门外冲进来,“宁馥,宁馥——”
老孙摆了摆手,“别嚷嚷啦,小宁今天没在!”
小赵脸上顿时出现绝望的神情:“她真的走了?”
他手里还拿着加双蛋的煎饼果子——昨天,就在昨天,小赵刚刚下定决心,他要开始正式追求宁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