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抬手抚摸她的头顶,一下比一下轻柔。
女儿越长越大,好像同父亲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亲密,他仔细想想,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摸她的头顶。
幼时摸时,还是毛绒绒的一团,感受到的是她蓬勃的生机,此时再摸,只余下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但不变的是她的长发依然柔软,依然让他瞬间就能涌出万般舐犊之情。
“谢家公子呢?他被我吓坏了吧?”温流萤从他手下探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带着层薄薄的笑意,但并未见任何喜悦之色。
刚才的事情,细致的东西她不大记得,但有些还有印象,比如他抱着自己的亲密,还有他每每走动时,脚步下带起涟漪的声响。
“你倒是低估了他的胆子,他非但没吓着,还来问我你这样是何缘由呢。”温止言扶着她躺下,招呼侍女来给她喂安神的药。
“您告诉他了?”温流萤又猛地起了身,险些撞翻了药碗。
说实话,她是个顶顶好面子的人,若是可以,她着实不想让任何外人,瞧见她那副疯癫模样,不是为着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印象,只是不想教人看轻了自己。
温止言点点头,接过药碗亲手喂她,“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并非见不得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可是……”温流萤想要开口辩驳,但又说不清楚什么道理,只是不觉又想起锦春桥上的情景,勾起的眉眼多了几分凄楚意味。
她微微低头,咽下温止言递到嘴边的汤药,黯然道:“爹,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过不了锦春桥了?”
今日桥上打起雷电,正照在桥上人的脸上时,让她一下就想起当年那个雷雨天,死死抓住她手臂的疯子,狞笑着的脸,在闪电下愈发清晰。
她当时拼命求救,可是不管怎么呼喊,回应她的都只有雷电的轰鸣,和那个疯子魔咒一般的声音,“小美人就是应该干干净净的,桥下的水是干净的,正好可以推你下去洗洗。”
“过不了就过不了,大不了爹掏银子建座新桥,只管让你一个人过。”温止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出口便是大手笔,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温流萤闻言失笑,故作讶然的嗔怪:“爹,您这样的铁公鸡,今日居然财大气粗了一回。”
***
江南六月的天不下雨的日子极少,每每赶上便是更甚的闷热潮湿,捂的人气闷难受。
温流萤一连歇息了好几日,才算是养回了些精神,她半倚在屋内的黄花梨木玫瑰广榻上小憩,身旁侍女坐在矮凳上为她扇扇子,团扇扇出的风不大,压根驱不走这股子热气。
她自浅睡中被热醒,恹恹的唤落屏给她倒杯凉茶来。
一杯晾好的凉茶入口,那口燥热的气息顿时被压了下去,温流萤舒适的顺了顺气儿,再次躺回广榻上。
她还没歇踏实,前院就有侍从跑过来,说有位姓钟的公子传了封信来,让她一定要看。
听到姓钟,温流萤便知是钟子衣,原本平静的心情又烦躁起来,这些日子她身子不大舒坦,没机会关心江之杳那边棘手的事儿。
这会儿说起来,突然觉得已经是火烧眉毛,况且其中还夹着个不知情的钟子衣,就更是麻烦,可麻烦归麻烦,她还是得替江之杳想着法子。
温流萤从下人手中接过那封信,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信里还是同之前差不多的内容,无非是关心江之杳的身子,但唯一不同的是这回没说要见面的事。
关于江之杳的事情,她得瞒着,看完信之后只让下人告知他一切都好、莫要担忧,再没有多余的话。
下人听命去传话,但人还未走远,又有另一个下人来传信,道是谢家公子早上命人来告知,他今日前来探望,这会儿已经快到府上了,只等着她收拾妥当去正厅会见。
同时有两个人在同一天来寻她,是温流萤没有想到的事情,而且经过上次之后,她有些不大想见到谢枕石,一是无话可说,二是觉得尴尬。
可她也知道,她没法不见他,无奈只能老老实实的从榻上起来,任由落屏为她描眉画眼。
她尚在病中,并未装扮的过于精细,便匆匆去了前头正厅,但等她到了,却发现谢枕石还未到。
“适才不是说谢公子已经快到了,怎么这会儿还没来?”温流萤询问适才传信的下人,但问完又有些后悔,因为这话说得像是她在急等着。
那下人倒没有多想,他笑着抹一把脑袋,立即回应:“小的这就去看看。”说完便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又匆匆跑了回来,哭丧着一张脸,瘪嘴念叨:“小姐,您快去看看吧,谢公子身边的小厮,和那位姓钟的公子吵起来了。”
第9章 、江南九
“吵……吵起来了?怎么会吵起来?”温流萤大吃一惊,立即起身往外走。
能容小厮同人吵起来,必然是谢枕石默许,但他是初来江南,跟钟子衣理应是素未相识,怎么会突然争吵起来,况且两人就算有争执,也并不是能当街发作的人。
她怕其中会有什么误会,又觉得无论伤了哪一个都不好,慌慌张张的到了府门前,在巷子里的墙角下看见了三人。
果真是周安和钟子衣在争吵,但来回来去说话的只有周安,一句又一句的指责蹦出来,连珠似的,断都不曾断过。
钟子衣是个嘴笨的,本来就不大会说话,这会儿更是被气的脸红脖子粗,支支吾吾的“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谢枕石完全就是个局外人,远远的站在一边儿,像看戏一样看着两人争吵,既不阻拦、也不应腔,只等着他们超出个你死我活来。
几人脚下还散落着包糕点的油纸,七零八落的,其中有糕点往外撒出来,掉的到处都是,弄得那片地方狼藉一片。
“这是怎么了?”温流萤快步走到针锋相对的两人跟前,打着劝架的主意,但她又觉得鲜少看见男人争吵的热火朝天的场景,着实有些意思。
三人闻声都诧异的看向她,似是没想到她会过来。
倒是周安率先反应过来,朝她拱手行礼,又转头觑了觑谢枕石的脸色,瞧见并无异样之后,才咧开嘴笑起来,却遮三瞒四的不肯说实话,“温小姐,小的和这位公子有些误会,不是什么大事儿。”
“没事儿你们在这儿攀扯什么?”温流萤也去看谢枕石,见他依旧是不冷不淡的样子,她不好开口问他,但周安又显然不想说实话,最终只能将目光落在钟子衣身上,“钟公子,你同我说,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安一声惊讶的低呼打断,“哎呀,原来温小姐认识这位公子啊?”
他是个见经识经又颇会说话的人,也不等温流萤回答,见状立即转了口风:“早知道这位公子是熟人,今日这误会也不会发生了,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我和我家公子过来的时候,两人撞到了一起,也不知道钟公子身上揣着些什么,竟把我家公子的手腕划出一大道伤痕来,您说这不是无妄之灾吗?我看不过去,这才同钟公子争吵了几句。”
他话音刚落,便听钟子衣梗着脖子辩解:“你胡说,分明是他自己……”
“对,这的确也有我家公子的错,他走出来的时候没看见钟公子,你们俩这才撞到了一起。”周安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极快,又冲着钟子衣躬身行礼,一副颇明事理的模样,与适才的咄咄逼人全然不同。
“钟公子,今日算是我太过莽撞,原本我家公子也说不碍事,但我太担心他,这才说话重了些,还望钟公子原谅。”
一通疾声解释,是非曲直全落在他口中,钟子衣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中,压根没机会吐露,更没机会解释,他双手交叠,虚虚的攥在一起,几乎被气的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