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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喜在火车上昏昏欲睡,做乱七八糟的梦。他梦见以前的很多琐碎的事情,他记得小学放学回家,偷偷在作业本下面垫着写小说,结果还是被徐正浩发现,几乎是往死里揍。他的第一本小说叫《死灰》,里面的大反派就是以他爸爸为原型,是一只满肚流脓液的毒蜘蛛,连人都不算,而他是教皇,有一个忠心耿耿的骑士跟他一起冲锋陷阵斩杀敌人。现在看来文笔幼稚,剧情也很乱,但当时被班里传看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人带自己的本子去誊抄他的小说,说要珍藏一本。等到他的那个手写稿传回他这里的时候,都给人翻烂了,文本边缘还有不少同学的批注,不会夸他男孩子的就说写得真好!你是以后要去当大作家呢吧!会夸的女孩子们细致,甚至夹了便利贴在里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分析里面的角色和剧情,侃侃而谈,最后总要表达对他的无限崇拜之情。
那是徐喜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随着人的长大,梦想显得无足轻重,而非要把这么一个虚无的东西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甚至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年少想成为大作家的徐喜渐渐也归于平庸。
火车一个刹车晃动,一车硬座的人都被晃醒。徐喜旁边是散发土腥味的农民工,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他肩上睡,哈喇子流了他一身,散发穷人特有的臭味。
这是徐喜所厌恶透顶的,却也是跟他没有什么区别的气味。
列车员不耐烦地快速走过一节节车厢高喊:
“郑州到了郑州!下车的快点!”
虽然徐喜嘴上说要在死前大手大脚地花钱,但一看自己几千块钱的存款,还是心虚了。卧铺也没舍得买,最后就只买了硬座,要迷迷瞪瞪地坐一个晚上才能到上海。
没睡好不要紧,他能在死前吃好就行了。
火车再次启动,声音轰隆,列车员的嗓门比火车大得多,推着小餐车路过,一边扯着嗓子喊: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鸡爪小面包,来来来收下腿啊……”
徐喜叫住她,说我要瓶啤酒。
然后又改口,说要两瓶吧。
最后要了三瓶。
旁边的农民工看着他的酒,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喝吗?给你倒一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徐喜看他口水咽得那样艰难,于是发出邀请。
“不啦不啦,待会儿我还得下矿,不能沾酒的。”
农民工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歪歪扭扭的大黄牙。
“那抽烟?”
烟雾缭绕中,徐喜三瓶酒下肚,已是有些绵绵的醉意了。他跟身边的农民工熟络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侃地,人家问,你去上海?去玩吧,真好,我老婆孩子都没去过,我也没去过,我也想带他们去看东方明珠。徐喜就笑了,他不是去玩的,是去死的。农民工又问了些啥,他脑袋昏沉有些听不清也记不清了,就是这时候,不知是谁开了车窗,冷的空气吹进来,叫他有些清醒了,烟雾也顺着窗缝溜走,于是一副不合时宜的皮鞋突兀地出现在车厢里,大家的目光都忍不住地看过去。
徐喜也不禁看向那西装得体的男人,他在整节硬座车厢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怪胎,之所以这样说,一方面是出于徐喜自身对于有钱人的嫉妒,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他真的很怪。
大家都以为,这样的人只会出现在飞机的商务座上,而不是火车的硬座上,还是更便宜的绿皮火车。
推小餐车的乘务员又绕了回来,一眼就看到了穿西装皮鞋的男人。
“先生先生,您是迷路了吗?头等座在您后面的方向直走。”
“不是,我找人。”
男人礼貌地跟乘务员点头微笑,乘务员有一丝的诧异被徐喜捕捉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到最次的座位来找人,确实不可思议。
徐喜举杯痛饮,可恶啊可恶,他为何如此仇富。
然后他就看到那男人缓缓朝他走来,进了他的座位,面对着他,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
“请问,是徐老师吗?”
西装笔挺的男人出人意料地非常羞涩,徐喜看他真是来找自己的,大为吃惊。他绞尽脑汁地想被他剪得干干净净的社会关系,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你是?”徐喜为了省那几块钱买硬座,黑着没睡好的眼圈,眼皮都快抬不起来。
“我是你的读者,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小说。就是《失范行为》拿一系列的小说,我反反复复地看来着。”那人有些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农民工在徐喜旁边,听说他会写作呐,瞬间眼神就钦佩起来。
“哦。”徐喜在这种时候面对读者完全没有喜悦的感觉,而是报复性地想,哪来的二百五跟他说这些,不如直接把几十万甩他脸上来得痛快。他不会以为自己还在写吧?他可千万别这么想。
“可以、可以跟我握个手吗?徐老师?”
徐喜无奈,想这男人虽然是前读者,他也再也不是作家,但是满足读者这个心愿还是可以
', ' ')('的,于是就起身跟他握了握手,这才发现男人的手冰凉,像是非常紧张一样。徐喜笑,不至于吧?真以为他是多有名的名人呢?但是一抬眼看清男人的脸,眉眼精致到叫人无话可说,漂亮的眼睛像狐狸一样勾人,五官无可挑剔,浑身给人亲切舒服的感觉——但总觉得像个假人一样,徐喜想,这人好像是玻璃质地,晶莹透亮,没一点儿杂质的感觉,完美得反倒叫人心慌。
其实是徐喜看着他,心里生出自卑的情绪来。
这样的人,居然说是他的读者,这世界。
男人跟他握完手就礼貌地点点头走了,农民工又围过来跟他唠叨,还有几个准备跑到上海玩的高中女生也凑过来好奇地跟他问这问那。
“哥哥,你写的什么小说?人家怎么会是你的读者?我们也想看看嘛。你笔名叫什么?失范行为又是什么?”
“你真的不认识他吗?刚刚他一进来,我们都吓坏了,以为是什么明星表演节目来着呢,就说火车上哪儿有这好事,真是的。”
“我以为他是空少,飞机掉下来他迷路了,跑到火车上来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徐喜也跟着笑。
确实,那男人的确美得不寻常,是那种只要往人堆里一站就叫人无法忽视无法移开眼睛的美。
但是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喜被那不寻常的男人点起关于写小说不成器的伤心往事,多喝了一些啤酒,酒量不好就更是醉了。一阵儿胃里翻江倒海,他跑到火车上的卫生间大吐。
也许是眩晕,也许只是单纯地忘了关门,总之徐喜在狭窄的卫生间呕吐的时候,他感到有人推门进来了。他吐得难受,撑着墙背对着门,一开始以为是急用厕所的人,徐喜就说,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那人没离开,徐喜就以为是到站了乘务员急着锁厕所,于是又说,我马上就好,马上。
那人还是不说话,但徐喜知道他就站在他背后静静看着他。
门被关上了,然后插销一锁。
“喂,都说了你等一下了。”徐喜不耐烦,撑着腰勉强转身,狭小的卫生间里站了两个人,就显得更局促。
哦,身后那人是他的读者,那个完美的男人。
“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出去。”
徐喜被自己的粉丝看见呕吐的窘态,羞耻至极,他疑惑那人怎么不知好歹,非得进来跟他两个人堵在一个卫生间干什么,他刚要拉开插销出门,结果一个恶心翻涌上来,他差点站不稳栽倒便池里,于是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吐了他一身。
该死的,怎么能吐在他的读者身上,这说不定是他唯一的读者呢。
徐喜到现在为止是彻底不想活了。死了算球,这破事,丢人丢到家了。
但是转念一想,死都不怕还怕这个?吐就吐了吧,你都过气多久了,还怕他到处招摇这事吗?这世上本就没人关心你的狗屁死活,就你他娘的把自己当个玩意。
但是,对方该不会要他赔西装吧,他可没那个钱,得赶紧溜。
但徐喜腿软,他跑不掉了。
“徐老师,你没事吧?”男人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很温柔地俯身下来扶住他的肩和腰,帮他站稳。
“没事,对不起啊,那个……”
“没事的,老师,我这儿有止吐药,给你吃一个。”
男人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圆药片,喂到徐喜嘴里。
徐喜很快好点了,不想吐了,但是感觉视线在慢慢变得模糊,身体不听使唤,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像是要昏睡过去。
怎么回事?
徐喜感觉到男人在用湿巾给他擦嘴角的呕吐物和黏液。
下一刻,他感到男人的脸俯下来,柔软的香气四溢的嘴唇吻上他还散发呕吐物腥臭的嘴唇。
徐喜已经来不及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老师,你多睡一会儿,下车了我叫你。”
男人的声音像有毒的蜜一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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