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子里纷乱一片,一会儿是小时候夏侯霈抢他的烤红薯,一会儿是陆府雨夜里她枯竹一般的漆黑背影,一会儿又是她挥刀之时肆意的笑容。最后,所有音容笑貌都落在这具泥泞的腐尸,一切归于静止。
沉痛的苦楚割着他的心脏,胸口像要裂开,里面有灼热的火焰在不息地流淌。夏侯潋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街的尽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地面都仿佛震动起来。夏侯潋抬起头,一个鹰凖般的男人骑着马奔来,身后簇拥着山海般的门徒。所有人佩着三尺长的戚家刀,左脚同时落下,右脚又同时抬起,严整地像一支军队。
是他杀了娘!
夏侯潋放下夏侯霈的尸身,拔刀出鞘,嘶声大吼。
那一刻,他是绝地的孤狼,是失去至亲的狼崽,对着敌人亮出最锋利的獠牙。他沉重地喘息,肺像破旧的风箱被拉开,冰冷雪亮的刀刃映着他满布血丝的双眼。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疯狂的念头像火一样在脑子里燃烧,沉雄的愤怒龙蛇一般在血管里狂涌。夏侯潋提着刀,要向那个男人复仇。
可是,正当他迈出第一步,准备冲向敌人的那一刻,颈后被重重地一击。身子的力量顿时被抽空,他一下子瘫软下去。他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斑白的发须,刀刻一般的面容。
力气不受控制地溜走,最后连眼皮都重如千斤,他不甘地闭上眼。
这世界,霎时间一片黑暗。
第37章 魂无往
夏侯潋醒来的时候愣了一会儿。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里,他的娘亲死了,首身分离,面目全非,抛尸市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万分迟钝又万分痛苦地反应过来,那不是梦。
她还躺在那儿,他要去找她!
刚一打开门,他就被段叔推回屋子,秋叶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叔,你干嘛!我娘……”
“我知道!”段叔打断他,“麻利的,收拾东西,一会儿跟我们回伽蓝。”
“我娘呢!我要去找我娘!”夏侯潋憋着眼泪大喊。
“兔崽子!现在满大街都是柳归藏的门徒,挨家挨户地搜你!你现在出去找迦楼罗,还没挨到她的衣边儿就被逮住了。你找的是哪门子死!别给老子添乱,趁早收拾东西回山!”
夏侯潋沉默地站着,双拳死死地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秋叶叹了一声,眼里有枯风扫尽落叶的萧索。他站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大街上按着刀来来往往的门徒。夏侯霈的尸身不偏不倚,躺在大街的正中央,空洞的眼眶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穹。
“我不走。”夏侯潋说。
“夏侯潋!”
“我不走。”夏侯潋抬起血红的双眼,“我要给我娘收尸,还要杀了柳归藏!”
段叔气得发笑,“你知不知道柳归藏是什么人,连你娘都拼不过他,你能吗!?你要用什么去斩杀他的三千门徒,你要用什么去抵挡他的戚家刀?到时候,你就会像你娘一样,死在街上让人笑话!正好,你们娘俩一个北市,一个南坊,让大家看个痛快!”
秋叶皱起眉,呵斥了声:“段九!”
“可我不能让她躺在那儿,决不!”夏侯潋抹了把眼睛。夏侯霈腐烂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日曝风吹,虫蚀鼠咬?她该会有多痛?
“小潋,”秋叶道,“夏侯霈面目全非,你以为是为何?”
夏侯潋红着眼睛看向秋叶。
“那是因为她不愿你认出她,不愿你去复仇。迦楼罗,伽蓝第一刀,从来不畏刀剑,不惧生死,她肆意妄为了一辈子,随心所欲,无牵无挂。只有你,小潋,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
“她不想我认出她,不愿意我去救她,去报仇。可是我怎么能……怎么能……”夏侯潋泣不成声,“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践踏却无动于衷!”
“不,小潋,她所不愿意的是你去送死。她要你活下去,尽你所能,活下去。”
悲哀像尘土,一层一层密不透风地封住夏侯潋的心。活着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坏?难道为了活着,他就可以任由他娘抛尸市井而自己吃吃喝喝,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么?
夏侯潋没言声,兀自拾起刀,推开门出去。
楼下坐了一桌暗桩,一桌刺客。原来不止秋叶和段九来了,伽蓝的其余八部都到了此地。
夏侯潋一出门,十一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所有人都沉默着,像一尊尊面无表情的雕像。
夏侯潋抿紧唇,往楼下走。腰侧忽然划过一支箭矢,顿时血流如注。夏侯潋回过头,段九怒不可遏地问他:“夏侯潋,你要带着伤跟柳归藏打吗?”
夏侯潋没说话,仍往下走。
膝弯上又中了一箭,夏侯潋登时跪了下去,他扶着把手站起来,手背青筋暴徒,拖着那只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所有刺客的目光跟随着他,没人说得清里面的含义,大约是物伤其类,大约是怆然的悲哀。
段九又射一箭,夏侯潋彻底跪了下去,从楼梯上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翻到底,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双腿都在颤抖。可他仍然努力地爬着,拖出两条刺目的血迹。
他要去送死。所有人都知道。
可有些事,即便你知道必死无疑,亦义无反顾。
“小潋,你还不明白吗?”一直沉默的秋叶忽然出声了,“你只是一只蝼蚁啊。”
秋叶从楼上走下来,单手拎起夏侯潋的衣领。他原本是个孱弱的男人,像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此刻他却能单手拎起十七岁的夏侯潋,把他的脸牢牢地按在窗边,贴着百步锦的窗棂和乳白色的窗纱,让他看外头来来往往的门徒。
“你看,戚家刀冠绝天下,这些门徒每日卯时起,亥时休。他们的拔刀术可以一刀斩开你的肚腹,让你的肠子像水一样流出来。他们的朝天刀法可以砍碎你的头颅,让你的左眼看见你的右眼。”温和的男人娓娓道来,用最平缓的语调说最残忍的事。
夏侯潋无声地流着泪。
“你以为你为你娘死了,便是成全了你这番孝心,下到阴间也无愧于你娘吗?你错了,待你一死,全天下都会知道柳归藏杀了迦楼罗母子,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刀,届时号令群雄,一呼百应,坐拥江湖,快意无双。而你呢,你和你的母亲,只是他的垫脚石,是他功劳簿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两个死在惊刀山庄庄主刀下的阴沟老鼠。”秋叶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在耳畔,“这样你满意了吗?小潋?”
夏侯潋像失了魂一般,愣愣地任由秋叶拎着脖子。泪水模糊了双眼,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耻辱、仇恨和悲伤在胸府左冲右突,撞得鲜血淋漓,可更让他痛苦的是茫然失措,束手无策。他竟除了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别无他法。
外头,柳归藏骑着马过来了,马蹄踢踢踏踏,绕着夏侯霈的尸体转了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