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因爱生恨好不好!”唐十七没好气地横了夏侯潋一眼。月光下,夏侯潋消瘦的脸颊显得有些苍白,眉毛是浓墨一般的斜飞,现在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有几分萧索的味道。
唐十七还记得夏侯潋救他时候的样子,那会儿他被关在囚车里,身上所有的钱几乎被惊刀山庄那些门徒搜刮光了,他用最后藏在鞋垫里的一张银钞换了一个鸡腿,彻底的一穷二白。正当他绝望地吃着鸡腿的时候,夏侯潋从黑夜里走出来,鬼魅一般在门徒中间游走,一眨眼的功夫,四个押解的门徒全都断了喉咙。他那时候对夏侯潋还是惧怕,鸡腿都掉在脚边没有察觉。等夏侯潋走了才明白过来,这家伙只是来杀柳氏门徒的。
后来他就跟着夏侯潋混了,帮他去唐门偷机关谱,帮他锻造照夜。夏侯潋着实是个好老板,从来不拖欠工钱,按期发放,逢年过节还包大红包,他在伽蓝妓院里睡觉还时常不用花钱。
“喂,老大,你要是嗝屁了我会难过的。”唐十七说。
夏侯潋扭头看他,这个圆脸的男人少见地敛了笑意。夏侯潋笑了笑,道:“十七,人这条命留着不是为了吃喝拉撒的。总会有一个人,能让你豁出命去保护,就算她死了,你也要豁出命去报仇。”
“我有的啊老大。”唐十七低着头,“你还记得被你掘了坟的那个唐岚吗?他是我六叔,我从小被他带大的。我没爹没娘,机关术、张弩射箭,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会离开唐门,也是为了去找他。可是他死了,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弩机失去了准头,只能在手里空着。”
“……”夏侯潋愣了一下,道,“抱歉,呃,你放心,我又把他埋回去了,每年都有烧纸。”
“没事啦,你知道像我们这种恶贯满盈的人都不信神佛的。”唐十七扯起嘴角笑了笑,“老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怂?对我那么好的六叔死了,我居然还心安理得地逛青楼喝小酒睡大觉。我一直很佩服你啊老大,你是我见过最男人的男人,说干就干,一点也不含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我也想这样不顾一切。可是我又忍不住想,我他娘的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看一眼,不好好活一把真的很对不起我当初千辛万苦从娘胎里爬出来。我这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想死在女人的床上,这才是男人最好的归宿啊。老大,你说我六叔会不会怪我啊?”
“不会的,他不会希望你去报仇的。”夏侯潋说。
“是啊,老大。”唐十七抬眼看夏侯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迦楼罗并不希望你去报仇?”
夏侯潋笑起来,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原来就是来当说客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娘不想要我去报仇。”夏侯潋抱着酒望着沉沉夜色,月亮已经被云遮起来了,宅子外面是森森密林,像矗立的鬼影,“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不干就不干的,每当我握住横波的时候,当我爬上床闭上眼睡觉的时候,往事就像幽魂一样追过来。”
唐十七没有说话,两个人一起望着黑夜,星子密布,仿佛摇摇欲坠。
“我娘刚走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每天就想着要怎么才能干掉他。”夏侯潋抿了一口酒,忽然说,“我和他差距太大了,他是刀术宗师,坐拥三千门徒,我不怕杀了他被追杀被报复,我只怕我连他的门槛都进不了。我难过得要死,拼了命地练刀。可我没有天分,伽蓝的人都笑话我,说我是个窝囊废。”
“说什么玩意儿,老大你是窝囊废那我成什么了!”
“无所谓,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在意,我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去找柳归藏的。”夏侯潋轻声说,“可是最可悲的不是你被骂是窝囊废,是胆小鬼,而是你心里明白,即使时光倒流,你回到娘亲死在街头那一天,你依然不能出去,依然不能越过那扇门,杀了柳归藏。”
夏侯潋看着唐十七,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他们骂什么我都认了,因为我,就是个窝囊废。”
唐十七愣愣地看着夏侯潋,他看见夏侯潋眼里深重的悲哀,如沉沉黑铁,如密密阴霾。他忽然明白,谁也阻止不了夏侯潋的。这个刺客为了那个惨死街头的女人,可以毁天灭地,甚至毁灭他自己。
“老大……”唐十七还想说什么。
“十七,以后别再这么混了。”夏侯潋打断他,“你不是伽蓝的人,不能老待在晚香楼,正经去寻一份差事,娶个好媳妇。男人最好的归宿不是死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床上,是十两银子打的好棺材,埋在你媳妇身边。看人秀才多娶了媳妇多高兴。”
“那你呢,老大,你的归宿在哪里?”
“我嘛,”夏侯潋站起来,跳到屋顶旁边的一个大树上,顺着树干滑下去,他背对着唐十七摆了摆手,一步步走进回廊深处的阴影,“我的归宿,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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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像宣纸上毛笔随意卷出的浓墨,团在人头顶上,仿佛伸手就能够着似的,让人心里阴沉沉的难受。
柳归藏撩起车帘子,朝外面探了几眼。怕是要下雨,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快步赶回家,生怕等会儿就被淋成落汤鸡。街衢很快就没多少人了,只有零星几个摊贩还在收摊,车轱辘压在地上,发出隆隆的响声,不注意听还以为是雷打起来了。
柳归藏让人加紧赶马车,坐回车里,闭眼养神。
马车辚辚驶出一段路,忽然停了,柳归藏听见门徒惊叫了一声:“庄主!”
柳归藏皱起眉,打开帘子,喝了声:“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
对面,不远处,一个黑衣少女骑在马上,乌黑长发下是素白的脸庞,上面只有两个黑黝黝的眼洞。她的身上、马背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断颈下缠满结的凌乱长发捆在一起,像拖曳而出潦草又冗长的绝笔。随着少女策马前行,人头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自亘古以前传来的巫鼓,招引游荡在荒原上的游魂。
门徒惊惶地后退,有的人认出,马上的人头是惊刀山庄的弟子。
少女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策马。
“庄、庄主!”有门徒惊叫,“是照夜,照夜!”
柳归藏抬手示意他闭嘴。
马停了,街衢深处传来一个低哑的男人声音,仿佛孤独的鬼怪轻声低语。
“七叶伽蓝夏侯潋,送柳庄主往生极乐。”
第46章 人如蓬
“七叶伽蓝夏侯潋,送柳庄主往生极乐。”
话音刚落,少女燕子一般掠身而起,广袖翻飞间,凄冷的刀光闪过门徒们的眼睛。少女稳稳地落在地上,刀臂急速划过身边两名门徒的喉间,刹那间血如泉涌,恍若艳丽的名花在黑暗中绽放。
漆黑的暗夜里,喑哑的男声在倒数:“八。”
剩余八个弟子一拥而上,拔出腰间戚氏军刀,犹如水光一泻而出。三把军刀同时砍在照夜肩头,金铁相击之声清脆地响起,仿佛琵琶弦动,众人皆是一愣,下一瞬,照夜的刀臂已至,鲜血迸溅中,三人的手臂被齐齐斩断。
男声继续数着:“五。”
“庄主!它……它不是人!”五个门徒齐齐后退,脸上惊惧不已。
“机关傀儡。”柳归藏从马车中出来,站在车轼上,仅剩的一只眼微微眯起,“莫怕,儿郎们,砍其关节,断其臂膀!”
“是!”
三个门徒迎面而上,两个门徒一左一右攻照夜两翼,照夜微微下蹲,犹如一张被拉满的弓。近了,近了,正面的三人已只有五步远的距离,照夜忽然发动,犹如势不可挡的箭矢**黑夜,直扑敌人的面门。然而,在他们举刀的瞬间,照夜忽然屈膝矮身,像跪拜一般,自两人之中穿过,同时恰好避过头顶凌厉的刀光。
时间仿佛停滞了那么一瞬,柳归藏看见从照夜身侧经过的那二人上下体缓慢地分离,双腿还保持直立,上身已慢慢滑落,破布麻袋一般掉在地上。
黑暗里,男人低笑:“三。”
森然的寒意霜毛一般从心底长出来,柳归藏忽然意识到,四年前那个悲愤的男孩已经长成阴森嗜血的鬼怪,潜伏在这暗夜的某一处,磨牙吮血。
有一人砍中了照夜的关节,然而照夜曲臂夹住那人的军刀,另一个刀臂自他的肚腹中刺入,瞬息之间数次抽离再刺入,巨大的冲力迫使他不断后退,肚腹几乎被搅碎成泥,照夜踩着他后退的步子前进,然后松开刀臂,转身挥刀,身后预备偷袭的弟子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