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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1 / 2)

一路行人纷纷惊叫着避让,风像刀子一般割着耳朵,唐十七听见风声呼啸,身后马蹄如雷。他掏出惊鸿弩向后面射,几个番子中箭落马,又有几个番子补上他们的缺位,唐十七狠狠骂了一声。

前面没有路了,唐十七在悬崖处勒停了马,黑脸汉子见他无路可逃,刚要高兴,却见唐十七下了马,朝悬崖飞奔,竟像是要跳崖。他追过去想要拦,唐十七跑得太快,根本追不上。他像一只飞鸟扑入虚空,风钻满衣衫,猎猎作响。所有人瞠目结舌,以为他要坠落悬崖,却只见他背后伸展出两道三尺铁骨,黑色油布缀连其上,远远看去,像蝙蝠黑翼。唐十七不再下落,乘着风飞向下面的钱塘江。六和塔上有人望见,纷纷叫好。

黑脸汉子吼道:“拿箭来!”

“大人,督主有令,要抓活的!”

“抓个死的总比抓不到的好!”黑脸汉子张开弓,对准唐十七,弓被拉满,像一轮月,他深呼吸,箭头指着唐十七越来越小的黑影。铮然一声,弦猛地震颤,箭携裹着风雷之势奔向空中的唐十七。

“射中了吗?”有番子手搭凉棚,踮起脚望。

空中的黑影抖了抖,却没有落下,而是乘风滑入了对岸的密林。

唐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那箭只要下移一些,就能射穿他的机关翼,还能洞穿他的心脏。他忍着疼,跌跌绊绊回到夏侯潋的暗巢,从此闭门不出。伽蓝送来消息,说京城钟楼有人放了静铁,他压根不知道静铁是什么,放在一边没理,转头就忘了。

春去夏来,枯死的爬山虎又活过来,绿油油地爬满了窝棚。葡萄架子上垂着弯弯曲曲的藤蔓,水缸里的菡萏白嫩嫩,小荷叶圆溜溜的,像水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唐十七躺在贵妃椅上晒太阳。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书情在西域叛逃了,新任紧那罗领着一队暗桩去追他。持厌失踪了,据说在朔北的哪座山上遇见了暴风雪,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

东厂还在抓夏侯潋,只不过之前那个黑脸的缇骑再没见到了。他们四处追查,又捣毁了好几个伽蓝妓院和行驿,刺客暗桩全送往了京师。弄得人心惶惶,没有买卖的时候,大家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黑道被牵连了一大片,各处的赌坊、酒楼、窑子都有番子隔三差五地来问话,挨个查户帖户籍和路引,没有就往大牢送。大家噤若寒蝉,许多地方都倒闭了。

天渐渐凉了,缸里的菡萏谢了,剩几根枯黄的茎梗。有一天下着小雨,雨幕蒙蒙,像细细的牛毛针纷纷地落,掉在地上,清脆地响。唐十七撑着脑袋坐在门槛上,雨幕里忽然现出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漆黑的刀柄在蓑衣底下若隐若现。

唐十七站起来,喊道:“老大!”

夏侯潋走到宽宽的屋檐下,取下斗笠和蓑衣,甩了甩黏在脸上的黑发,抖身上粘上的雨水,“给我弄碗热汤。”

“好嘞!”唐十七端来汤,兴冲冲地问他,“怎么样,弄到陨铁没?”

夏侯潋进到屋里,脱下衣衫,露出身上紧实的蜜色肌肉和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他的身上缠着一匝又一匝的银色丝线,像蚕蛹上细细密密的蚕丝。他把丝线从身上取下来,放在八仙桌上。戴上一副银色手套,捻起一根线。那线极细,像一道微光,在门口照进来的天光底下微微发亮。夏侯潋将那线绷直,一只苍蝇盘旋着飞过来,它没有看到夏侯潋指间的牵机丝,愣头愣脑地嗡嗡往前飞,在经过夏侯潋指间之时,齐齐整整地断成两截,掉在桌子上。

唐十七目瞪口呆。

“修整几日,我要回伽蓝。”夏侯潋说,“杀弑心。”

第54章 悲去兮

夏侯潋在厨房里舀水喝,唐十七扒在门板上,门板被虫蛀了好几个孔,唐十七抠着那几个小孔,开口道:“老大,持厌在朔北失踪了。”

夏侯潋背对着他,没说话,只是舀水的动作停住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小飞虫嗡嗡地飞过来,夜幕漆黑,零落的星子微微地闪,空气里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唐十七觉得忐忑,岔开嘴道:“啊,对了,老大,这几天你可千万别出门。你们伽蓝倒了大霉了,这段时间被抓走不少人,有人说沈玦抓得那么快那么准是因为伽蓝里有奸细。你也上榜了,城墙上你的画像看见没?前几个月我一时大意,被东厂发现,还中了一箭,差点嗝屁,幸亏我命大。”唐十七扒开衣领,要夏侯潋看他的箭伤,“你还挺有面儿的,东厂追杀伽蓝刺客,你是通缉令的榜首!”

夏侯潋回头看了一眼唐十七的伤,那伤口已经结痂了,却也能看出中箭时的凶险。东厂抓他的事儿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瞎的,从天山一路回中原,沿途大小城池都贴了他的通缉令。也有别的刺客的,伽蓝八部个个榜上有名。其他刺客的真容都不曾暴露,其中只有他的有画像,也是他的最显眼。

他瞒着伽蓝去天山,这一路上都不曾宿在伽蓝行驿。也幸而如此,过江之时,他路过一座行驿,看见东厂番子包围了房舍,把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拉出来,按在太阳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番子围成人墙不许他们靠近。番子将地上的人挨个捏了脸皮子,大约是在检查人皮面具。领头的掌班太监逡巡了一圈,道:“督主有令,伽蓝乱党,一个不留!”

他们将伽蓝暗桩和被牵连的黑道拖往江边,一个一个扔进江水。浪头汹涌,人像下饺子似的进去,偶尔冒出一个黑脑勺,很快被奔腾的江水吞噬。

那掌班骑马路过他身边,他问了一句:“敢问大人,下令追杀无名鬼的也是厂公么?”

掌班斜睨他一眼,将通缉令扔在他脸上,“督主亲自批敕,还会有假?”

他把脸上的通缉令抓下来,墨笔勾的画像,上面用朱笔写了“杀”字,仿佛鲜血涂就,凶恶又狰狞。

此刻,他看着唐十七身上的伤疤,终于信了。原来一个不留的伽蓝乱党,也包括他。

沈玦会不会是想要寻他?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沈玦又不是不知道,他没了七月半会死,他离不开伽蓝。

光阴迢迢,人心易变。看着他长大的段叔可以杀他母亲,昔年故友亦可成为仇敌。

他沉默着转回去,将水瓢放在桌上,手一挪,不小心碰倒了托盘里的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蹲下去把碎瓷片拣进托盘里,瓷片锋利,在他手上划了一道口子,他没感觉似的,继续拣。

唐十七忙过去拦他,却听见他哑声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和沈玦,是同过生,共过死的兄弟。”

唐十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拍桌子,道:“你说这个沈玦!虽说他是朝廷鹰犬,你是江湖乱党。可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唉,真是识人不淑!别介,老大,咱不和那等媚主求荣的奸宦同流合污!说不准后世还要封咱们一个反抗权阉的义侠名号!”

夏侯潋还是没言声,他取来绷带,坐在门槛上缠手。唐十七不敢说话了,夏侯潋身上像有千钧重压,他坐在天穹底下的时候,仿佛整个夜幕都压在他的肩头。风一阵阵地吹,叶子簌簌发响,满世界的影子乱晃。唐十七揪着腿边的车前草,把叶片采下来,撕成一段一段的。

“东厂和伽蓝势不两立很久了,这么多年,伽蓝杀了东厂不少人,东厂也杀了伽蓝不少人。我是伽蓝风头最盛的刺客,他是东厂提督,他要杀我也不奇怪。”夏侯潋低着头说,“之前师父说我还有一线生机。”他笑了笑,“哪有什么生机,刺客从来没有生机。”

唐十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结结巴巴道:“哎,老大,你别这么想嘛!”

夏侯潋继续说:“我这次回伽蓝,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在柳州、苏杭这些的暗巢,还有票号里的银子,都归你了。你趁早把银子取出来,要不然等我杀了弑心就取不了了。”

“喂,老大,这多不好意思……”

“你要是有空,等伽蓝解散,你去山上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尸首。把我的首级砍下来,送给东厂。”夏侯潋缓缓说着,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无波,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谈论怎么斩一只鸡。

“老大,你疯了!”唐十七叫道。

夏侯潋握了握左手,绷带缠着不大舒服,握拳的时候有很轻的痛感。他心里有点酸,有点痛,可是心好像被折磨久了就变得麻木了,酸和痛都不能蔓延到整颗心,像被人用指尖死死捻着一角,只有一小块地方,但又那么真实。

“沈玦刚入宫的时候,我一心想着要救他出来,让他继续读书,考科举,当登堂入庙的大老爷。我刚见到持厌的时候,我也想把他从黑面佛顶带下来,让他通人情晓世故,不要变成一把的刀。可我现在才知道我他娘的什么也干不了。”夏侯潋笑了笑,他的笑很淡,像拂过枯枝的一抹哀风,“沈玦要对付的人很强,太难办,我能帮他的不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老大,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钱财身外之物,送人也就罢了,怎么还有送人头的?你全尸不要了?”唐十七叹气。

“罪孽深重之人,不要也罢。”夏侯潋撑着膝盖站起来,背过身摆摆手,“睡了。”

唐十七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说出口。

他们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亡命徒,其实不大信什么神啊佛的。可是夜路走久了,也忍不住怀着几分忌惮,有的人会把星月菩提串起来戴,有的人会去寺庙里捐点银子,至少祈求死了别下地狱,受挖眼睛割鼻子的刑罚。

弑父之人,犯五逆重罪,当堕无间地狱。唐十七知道,夏侯潋不是不信,不是不怕,他只是认定了他的宿命是骨横朔野,是魂逐飞蓬。

他放弃了今生,也放弃了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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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越发破了,瓦片掀了一半,朽烂的椽子光秃秃地露出来,像腐尸的骸骨。墙原本是黄色的,上面用红墨画着佛字。现在漆掉了,斑斑驳驳,像老女人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面还有许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黑脚印,有一半是夏侯潋小时候的杰作。沿着墙长着一溜杂草,一星星红的黄的小野花点缀其中。

宽宽的屋檐底下,摆了一个红漆矮桌和两个小板凳。桌子的漆掉了许多,有一只腿短了些,垫了几块砖头在下面,勉强保持平衡不摇晃。桌子上放了个紫砂小壶并两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碗,那是住持最值钱的玩意儿,夏侯潋很少见他拿出来用。穷惯了的人是这样,有了好物件,藏着掖着,当宝贝供着,生怕没了,自己就更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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