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又不容摇撼的肯定,朱夏本还想多留一会儿,沈玦已经挑了灯笼等她了,便只好跟着出去。夏侯潋原想跟着,沈玦让他待在原地。
一路寂静无声,仆役远远落在后头,沈玦手里宫灯摇晃,照亮脚下方寸大点儿的地方。朱夏心里砰砰跳,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和他独处的时候了。她故意放慢脚步,沈玦察觉到,也迈得小了些,回廊曲折,四周叶影丛丛,朱夏微微弯起嘴角,觉得此时此刻,天地独属于他们二人。
“夏侯出身民间,性子跳脱,你多担待些。”沈玦一面走,一面道。
“妾身怎会和他一般见识?”朱夏保持着笑容,“他说话儿有意思,妾身倒觉得有趣儿呢。”
“是么?”沈玦笑了笑,道,“今儿用的可是我上回送你的胭脂?”
朱夏点头,道:“督主很会挑颜色,这个正适合妾身呢。”
“你底子生得好,略擦一些就很好看。我听闻波斯的螺子黛也很好,下次番人进贡,我设法为你寻一些来。”
朱夏含笑道:“督主有这心意便好。那是娘娘才能用的,妾身用铜黛便好,不必如此麻烦。”
到了她的院子,沈玦停在门口,把宫灯递给婢女。朱夏心里怅惘,明明那么长一段路,怎么一下子就走完了呢?
“你要用自然要用最好的,娘娘用的又如何?怕我寻不到么?”沈玦淡淡笑着,他的笑意向来不深,浅浅地一勾唇,笑意却比春风还要和煦。
朱夏一直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容色,也喜欢他的温和。她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对谁都温温柔柔,进退有礼。她知道他不能人道,也知道他不喜欢别人见他的伤疤,可因着这样的残缺,她才觉得自己配得上他。
她仰着头看他,他也略低着头看她,瓷白的脸上淡淡一点儿笑影儿,是别样温柔怜惜的神气。朱夏福了身,跟他告辞,转过身慢慢踱进院里,走了一截子路,又转过头,想再看看他。他还站在原地,远远望着。
他喜欢她。她确信了,心里像有什么塌了,隆然的一声,摧枯拉朽。她跑过去,急匆匆,像下一刻眼前的人儿就没了似的。沈玦轻轻扶住气喘吁吁地她,问:“怎么了?”
她放低声音,只有他们俩可以听见,“小心新任禁军统领万伯海。”
沈玦脸上的笑影儿更深了,目送她进了屋,里头亮了灯,他转过身,走回正院。
第70章 秋波流眄
沈玦回去的时候,夏侯潋坐在门槛上扎灯笼。身后是暗红褐色的门扇,头顶是坠着流苏的大红灯笼,柔软的光和影中,他是一笔浅淡的墨迹。细碎的檐铃声儿响起,飘飘摇摇的一长串,夏侯潋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依旧是温和的笑意,红褐色的光影还有飘扬的铃声都碾成一把光,溶化在他黑色的眼眸里。
沈玦嫌门槛上脏,要他坐到廊庑底下说话。
夏侯潋搬着盆坐到沈玦身边,把苇蔑重新拣起来,在指间压来挑去。沈玦看了一会儿他扎灯笼架,问道:“为什么要针对朱夏?”
“看她不顺眼呗。”夏侯潋道,“她是太后的人,你不能拿她怎么样。你顾着身份,也不能随便挤兑她,”他转过头来笑,“那就我来,反正我就一流氓,说话就这么没规矩。她吃了哑巴亏,不能拿我怎么着。”
沈玦“嘁”了一声,满脸不屑道:“你还担心我吃亏不成?要你帮我出什么气?”
夏侯潋低头摸摸苇蔑,道:“不担心你吃亏,担心你不高兴。”
沈玦愣了一下,随即淡淡道:“都习惯了。”
夏侯潋望了会儿廊顶,忽然道:“以前我还在道上混的时候,威风过那么几年,你听过没?无名鬼的名号,还上过《伽蓝点鬼簿》来着。”
沈玦颇有些鄙夷地看着他,“怎么,闲着没事儿,跟我数英雄老黄历么?”
“当然不是,”夏侯潋有些无奈地嘟囔,“我哪敢在你跟前显摆?我是想说,那会儿大家都觉得我牛我厉害,横波刀扫遍江湖,见者封喉。可其实根本不是那样,夜路走过了会见鬼的。他们在杀场上死在你的刀下,晚上做梦的时候,他们会回来找你,在你耳边喊你的名字。而那个时候,你砍再多刀也杀不掉他们。”
他摸摸自己手上的箭疤,“那时候养成一个睡觉抱着横波的习惯,别人都说我警惕,睡觉都提防夜里仇家找上门。其实不是,我提防的不是从大门来的仇家,是从梦里来的。”
明明是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是个刺客,却总是像个老人家满嘴神神鬼鬼的。沈玦很无奈,却也明白他,握住他的腕子道:“别怕那个。现在你换了张脸了,鬼也找不到你。”
“所以,其实面儿上的威风都是假的。”夏侯潋慢慢道,“少爷,你对我不必瞒着,你要是觉得不高兴,不要憋在心里。”
沈玦明白这家伙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堆,到底想说什么了。原来他是怕他心里不高兴,瞒着不说。不高兴么?到现在,他早就没什么感觉了。逢场作戏,他早已经手到擒来。不仅手到擒来,而且炉火纯青,假的能被他演成真的,坏的也能被他装成好的。什么高兴不高兴的,达到目的不就好了?他蹙了眉头,道:“别一天天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太平了就琢磨别人了,我不用你操心。”他顿了顿,又道,“也不用你同情。”
他向来是骄傲的,就算卑微到尘泥里,也要硬挺着腰杆站起来。夏侯潋笑了笑,没应他话儿,只道:“少爷,咱以后能不笑就别笑了吧。”
“怎么,觉得丑么?”沈玦冷笑起来。
“不丑,少爷最好看了,怎么会丑?”夏侯潋道,“就是瞧着怪心疼的。”
不是同情,是心疼。
夏侯潋微微侧着头,眼角眉梢都是疏淡的笑意。
沈玦缄默了,寂静之中,他听见心里轰然一声。
他自己什么样儿他自己最清楚,走得越高,摔下来越惨烈,离开脚底下一亩三分地的金砖,他什么都不是。要么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东厂督主,要么就是披头散发人嫌狗厌的阶下囚。他小心经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可谁管他这些?要么盼着从他身上捞油水,要么盼着他倒台自己出头。没人管他疼不疼,连他自己也忘了。
“白痴。”沈玦道。
“心疼你还骂人,没天理了。”夏侯潋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低头继续扎灯笼。灯笼架已经编好了,他开始糊纸,还是小兔灯笼,但这次的更大更圆,耳朵竖起来,像两把蒲扇。
沈玦默默看着他专注的眉眼,只是在扎一个破灯笼,却像在雕镂玉石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总是这样无聊,小孩儿问他要灯笼,他就扎了一个又一个。
可沈玦就是喜欢这样的夏侯潋,割舍不掉,爱不释手。
他用目光描摹着夏侯潋的眉宇、眼睫、鼻梁、脸颊和下巴的线条,一点点向下,直到捏着牛皮纸的消瘦指尖。心里有一只妖魔冒了头,在他耳边低声细语。
你的心疼我也不要,白痴。沈玦想,我要的是你。
他抬起手,虚虚笼上夏侯潋的肩头。夏侯潋没有反应,兀自糊上第二层牛皮纸。苍白的指尖慢慢压实。他感觉到夏侯潋肩上骨骼的锋棱,还有凹凸不平的陈年旧疤。他不动声色地用拇指轻轻摩挲,一种暗暗的蚀骨销魂的滋味儿漫上来,比明目张胆的亲热更加醉人。
夏侯潋在糊第三层牛皮纸了。他眯起眼睛,缓缓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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