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阿雏的事儿还要谢过小君侯,”夏侯潋问道,“只不过下一回别那么莽撞了。”
百里鸢冷哼一声,什么话儿也没说。
“小君侯为何会在这儿?”夏侯潋有些好奇。她一个姑娘家,还是贵戚,竟然出现在胭脂胡同。
“来玩儿。”她指了指另一边的墙根,“那里有个狗洞,我经常钻。有一回遇到坏人,阿雏姐姐救了我。”
来这种地方玩儿,夏侯潋笑了笑,他倒是很能理解她,没爹娘管教的孩子就是这样,他也是,甚至胆子比她还要大一些。爬墙、上房,偷钱,什么坏事儿都干过。他又问:“所以这回你也救她?”
“嗯。她是我姐姐。”百里鸢仰着头望着夏侯潋,“我哥哥姐姐都死了,阿雏姐姐对我好,她就是我姐姐。”
她这话儿听起来很是辛酸,夏侯潋莫名想起持厌来,抬头看前面,鸡蛋黄的阳光打在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枯枝上,一切都是昏黄的模样,有一种寥落的凄清。一路无话,顺着回廊一拐弯,赶巧路过他以前住过的柴房,往那边看了两眼,房门闭着,门前搁了一大盆还没洗干净的衣裳,应当是换了新的小厮在那住。
夏侯潋在门外经过的时候,持厌在门里面糊风筝。段九坐在炕上看着他,持厌低着头,一点一点把风筝纸糊在竹篾上。这手艺是夏侯潋教给他的,夏侯潋很会做东西,尤其是这种小孩子玩的玩意儿,据说是小时候孤单,自己学会的。他想弟弟真的很聪明,他小时候也孤单,可是他就没学会。夏侯潋一个不落都教给了他,他练了很久,做出来的东西有夏侯潋的七八分那么好。有时候停下来揉手,外面的声音很迷蒙地传进来,最开始是几个男人吵架的声音,后来是杂沓的脚步声,慢慢的静下来了,他听见有人经过了他房前的回廊。
是那些打人的锦衣卫吗?他想。他一开始本来是打赢了的,后来段九忽然带来了侯府的刺客,顺便把他带走了。其实他有机会杀百里鸢,他拿到了绣春刀,只要有刀,他有把握杀掉百里鸢。可是如果杀了百里鸢,他也会被其他刺客杀掉。他可以杀了所有人,可他无法全身而退。他存了一点私心,他还想再见小潋一面,哪怕只是一面。他犹豫了,只那么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刀被段九夺走,他又成了伽蓝的囚徒。
他停了下来,变得怔怔的。段九的烟锅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像转瞬即逝的烟花。
夏侯潋打了热水回来,帮阿雏蓄满浴桶,就准备回去继续上值了。阿雏身子不方便,百里鸢送他出来,走到门前的石狮子边上,长随牵过马来,夏侯潋接过缰绳。
“你有哥哥姐姐吗?”百里鸢忽然问他。
“有一个哥哥。”夏侯潋说。
“他在哪?”
“不知道。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夏侯潋低头蹭了蹭脚底下的沙子,“那家伙傻了吧唧的,真担心他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你有新哥哥了,为什么还要找他?”
夏侯潋一愣,“新哥哥?我哪来的新哥哥?”
“沈玦,”百里鸢说,“你说他是你兄弟。”
夏侯潋不知道怎么说了,自暴自弃道:“你说是就是吧。”
“既然有了新哥哥,就不要找旧哥哥了。”百里鸢回过身去走上台阶,“你今天救了我姐姐,我不找你麻烦,你走吧。”
夏侯潋被她说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可能小孩儿的脑子和大人不大一样,捉摸不透。他不再多说,翻身上马走了。
百里鸢坐在阶梯上望着夏侯潋的背影消失在寥落的胡同尽头,天尽头白白的,阳光有一点刺眼,她把手笼在眼睛上面,看了很久。
“阎罗,您心软了么?”段九的声音响在后面。
“我没有,”百里鸢轻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哥哥喜欢,姐姐也喜欢。”
“你不该放走他的,”段九轻声道,“阎罗,你知道夏侯霈为什么会死么?她曾经是伽蓝最强的刺客,却死在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刀下。”
“不是因为你设的计么?”
“不,是因为她有了软肋。阎罗,您要走的路还很长,伽蓝的未来掌握在您手里,您不该这样妇人之仁。”段九笼着手长长叹了一声,“也罢,您要报恩,我便替您送上一份大礼吧。唐十七说小潋对他那位小督主垂涎已久,虽然是瞎话,但或许有几分道理。”他悠悠道,“只是不知那位小督主知道自己肝胆相照的兄弟存着这样的心思,该会作何反应。”
第104章 春水迢迢(开自行车咯
夏侯潋回到沈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约莫是因为这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没好好休息,下马的时候头有点晕,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幸好长随过来扶了一把,才没真摔到地上去。
"大人回去好好歇息一番吧,铁人也经不起您这般忙活。”长随道。
“没事儿。”
夏侯潋摆摆手,一面松领子一面绕过影壁,过了跨院,正瞧见沈玦的书房亮着灯。夏侯潋眼睛一亮,也不必通传,推开门走进去。沈玦坐在黄花梨的书案边上,垂手翻着公文。他没有戴冠也没有束发,长而直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点轮廓,在蜡烛昏黄的光晕里,有一种静好的美。
夏侯潋就靠在门框边上,微微带着笑看他。
沈问行端茶进来,碰见夏侯潋,笑着问了声好,“怎么不进去,干爹刚还问您多久回来呢。”
夏侯潋笑了笑,这才进了门。沈玦淡淡瞥了他一眼,却不做搭理。
“今天怎么出宫来了?”夏侯潋坐在他边上替他吹茶,确认不烫了才递给他。
“大同卫的番子把公文递回来了,去了趟东厂,看天色晚了,就不回宫了。”
“大同卫又出什么事儿看?”夏侯潋吃了一惊,“辽东还乱着,朔北又不太平?”
沈玦说不是,“上回让人查了查百里家那个小军侯罢了。她一家老小死了个干干净净,
独留下这么根歪苗儿。我先头猜测是不是这丫头使了什么手段,才得了这君侯的头衔。”
夏侯潋想起那个女娃娃在阳光下的侧影来,她说哥哥姐姐都死光了的神气,看着让人心头堵得慌。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今儿我碰见她了,暴戾是暴戾了点儿,但富贵人家的孩子骄纵惯了,养出这样的脾气倒也不怪。”
“嗯,老君侯确实宠她宠得厉害,怕她夭折,还专门在雪山上的尼姑庵里请了师父当干娘。”沈玦两手交叉放在鼻梁上,“五年前侯府闹了天花,她恰巧在山上躲过一劫,一家老小却全染病死了,这才得了爵位。这样看倒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五年前才七岁,字儿都认不全吧。”夏侯潋说。
沈玦把笔搁在案上,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你在云仙楼碰见她的?堂堂一个君侯,竟和胭脂胡同里的人厮混在一起。罢了,横竖不是天家,不归我管。”
“你都知道了?”夏侯潋说,“不过话儿也不能这么说,胭脂胡同也有好姑娘的,人家进那种地方又不是自愿的。”
沈玦朝多宝格那儿抬了抬下巴,“人家都送礼上门来感谢你来了,我能不知道么?”
说完又一挑眉,“怎么,说了几句就心疼了?那个妓女虽是你的老相识,但搭救一番也就得了,给人拎洗澡水像什么话儿?”
夏侯潋站起身来一瞧,多宝格底下摆了好几坛酒,他拿起一壶闻了闻,笑道:“是山东藩司的秋露白,好家伙,往日我在云仙楼做工的时候,摸都不让我摸一下,现在一下子送了十壶过来。这酒听说是用莲花露酿的,你得尝尝。”
“我不爱喝酒。”沈玦招沈问行过来用银针试毒,试完了才让夏侯潋咂了一口,“刚刚我说的话儿听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