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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2 / 2)

“这个……”夏侯潋顿了顿,仿佛说得艰难,“是我的遗书。”

沈玦大睁眼睛望着他流泪,泪水泉涌一般从他眼眶里流出来,淌进鬓发,沾湿枕头。夏侯潋帮他擦干泪,歉疚地笑了笑,“少爷,我好像总是惹你哭。”

四肢酸麻,仿佛鬼压床一般,沈玦想要起身,想要说话,却无能为力。

夏侯潋又静静望了他一会儿,最后轻声道:“少爷,再见。”

他抽身退了出去,帘子落下,车厢里又是朦朦的一片黑,只有窗格子漏进来的一线光芒。沈玦听见夏侯潋在外面说:“十五个人送督主回京,其余的人跟我上山。”

马车启动,雪泥上深深的车辙延伸出去,那端是马车里的沈玦,这端是遥遥相望的夏侯潋。夏侯潋领着众人开始登山,一道道钩索射入岩石,他们沿着钩索攀爬上山。太阳要出来了,原本湛蓝的尽头透出了蟹壳青。夏侯潋悬在山崖上,扭头回望远去的马车,它已经成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点儿,在白皑皑的雪原上慢慢前行。

他想起他的遗书,那封遗书他写了很久很久,想说的话太多,最后便成了无言。他想他这辈子最大的债主就是沈玦了,他欠他的债是用命也还不完的债。他很想用一辈子来偿还,最好一直还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给他秦淮河畔的歌舞抵债,寒山寺的钟声抵债,巴蜀苗地的剑南春和塞外黄沙落日,等到再也走不动的年纪,就在青山脚下筑一个小屋……他们躺在小屋里阖上眼,一辈子的债就到头了。

可惜他终究什么也给不了,他的债要带往黄泉彼岸。

所以……

马车颠簸,那封遗书在不停的晃动中慢慢展开。沈玦看见书信一角的朦胧字迹——

“少爷,对不起,这一次,就当我负了你吧。”

夏侯潋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上爬,沿途在岩石的碎缝、在绝壁横生而出的老松树桠,他们遭遇一具又一具苍白的骸骨。持厌说那是伽蓝的先辈,他们孤身独来,却死于半途。大家仰头往上看,层叠的岩石间不时露出一截雪白的骨头,几乎和雪融为一体,在熹微的晨光下透着晶莹的光泽。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刀也深深陷进了雪里,只露出锈蚀的刀柄。

原来百里家是伽蓝的本堂,也是刺客的埋骨之处。这座雪山,是刺客真正的刀冢。

爬上一处山崖,持厌卸下身上的包袱,将里面的馍馍和咸菜摆在地上。

“持厌大爷这又是做什么?”有番子问。

持厌说:“住持说,见到了前辈,要请他们吃饭。”

他扭过头来望夏侯潋。

夏侯潋默不作声走过去,两个人对着雪山下跪,夏侯潋掏出酒囊,将烈酒洒在雪地里。

“我等刺客,无名无姓,无君无父,无家无国。持菩提刀、生死刃,杀清白人、罪孽儿、凡夫子、将相侯。黑暗乃吾兄弟,长夜乃吾血亲。我等,为光中影,夜中鬼,火中飞蛾,蹈行罪恶,斩杀恩仇。入此解脱门,得吾不死身,愿尔等先灵,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第二十九代迦楼罗,夏侯潋。”

“第三十代迦楼罗,夏侯持厌。”

“愿诸位先辈,护我兄弟二人前行无阻。”夏侯潋一字一句道,“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雪风穿山而来,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犹如飞舞的白幡。茫茫大雪中番子们仿佛听见幽魂的窃窃密语——“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往生极乐,同归不朽”。那声音恍若沉重的钟鸣,回旋摇荡,在飞雪中飘摇。

夏侯潋和持厌磕了三个响头,雪落了满身。

番子们都沉默无言,默默听着风雪中的飒飒呼啸。这地方噤了声儿一般,死了一样寂静,只有鬼魂能够低语说话。一瞬之间他们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原本便是死魂的安息之所,而他们是误入禁地的生人。

夏侯潋从雪地里站起来,对他们道:“一会儿要是我和持厌暴露了,你们放完火就自行撤离,不用管我们。”

“这怎么行?”奚宣皱眉。

夏侯潋摇摇头,只道:“按我说的做。”

番子们这才发现,持厌的包袱已经快空了,他没有留下回程的口粮。这场刺杀只有刀,没有鞘。这两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们是伽蓝的刺客,和这些亡魂有着共同的命运——

埋骨雪山,魂逐飞雪。

沈玦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手掌。手指已经能动了,这麻药没有夏侯潋说得那么厉害,不是他掺多了水就是买了假货。夏侯潋一直在他眼皮底下待着,这药大概是持厌去买的。持厌那个小子,沈玦气得眼前发黑,原本以为是个老实头儿,没想到是个两面派!

沈玦手肘抵着车板,想要挺起身来。身子不停地发颤,力气使不出来,咬着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躺了回去。虽然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满头大汗。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松了劲儿,他望着车顶直喘气。歇了一会儿,伸手去探车围子,想要借力,手指发着颤,指尖因为用力而发青,却依旧无济于事。

混蛋,夏侯潋这个混蛋!沈玦闭上眼,嗬嗬喘着气。

马车跑得快,直晃荡,腰上什么东西掉了出来,闷闷的一响,他伸手一探,摸到一截冷而硬的错金刀柄。

是他的匕首。

雪落满山,地上积的雪足足能够没上脚后跟,巡哨的刺客们在松树底下歇脚啃干粮,有个人走出去撒尿,热乎乎的水儿冒着烟气撒出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他笑道:“一起出恭?”

腰后猛地一痛,他眸子紧缩,那只手捂住他的嘴,惨叫声被捂进了喉咙。他扒了两下身后人的手,无力地瘫软下去。

夏侯潋将他推进了雪地,戴上面具,扭头朝中间的刺客们走去。他两手从腰后抓出手弩,短矢一左一右射出,同时贯穿两个人的眉心。细小的血花从眉间溅出,仿佛鲜艳的花钿,有一种血腥的美丽。刺客们悚然一惊,纷纷拔刀,然而无数番子从天而降,雁翎刀在飞雪中一划,血花迸溅犹如烟火。

有一个人脱逃,持厌从树后走出,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人看见刹那出鞘,但那个人已经捂着脖子倒下。

埋好尸体,藏好血迹。所有人戴上面具,朝侯府走去。

出了林子还要再走一截山道,过了一座七拱桥就能望见侯府了。那是一座巨大巍峨的黑砖墙,伏在雪风中,像滚滚乌云,仿佛划分了阴阳两界。雪雾太浓,视线不好,白天依然点着灯笼。合抱大小的灯笼挂在墙下两掖,幽幽地散出一点光晕,是茫茫风雪中唯一一点温暖的颜色。底下开了一座角门,门洞前面站了两列刺客。

番子们悄无声息地替换了所有人,为夏侯潋和持厌推开大门。

“二位,请务必小心!”

夏侯潋拍了拍一个番子的肩膀,转身和持厌跨过门槛。门环哐当一声,大门在身后闭拢,前方的**变得清晰起来,墙壁被熏得漆黑,远处的垂花门洞塌了一半,雕花石匾碎成了两截,一半陷进了雪里。断壁残垣里横亘着巨大的古木,都烧焦了,黑木上覆着白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废墟,而是……密密麻麻的雪人。

每一个角落都立着雪人,三个为一对,两边高中间矮,胖大的身体,白滚滚的,像堆在一起的汤丸子,两根细细的树枝斜插在身上,是他们细弱的手。三个雪人互相牵着手,有的雪人脑袋没摆正,倒像是摇头晃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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