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脸都黑了,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惨。
这群山中野鬼依傍阴气,天亮捱不过阳气就散了,孟长青的阵法刚刚好勉强挡到清晨才消失,到这时他感觉他人也差不多快断气了。
然后他想了一刻钟,决定跑。
他与这草鞋少年萍水相逢,这少年替他收敛尸骨,他为这少年挡去一灾。天一亮,这少年就会离开这山头继续赶路,这群散灵离不开山头,自然追不上他,这已经是孟长青如今能为他做的全部。
当务之急,孟长青需要修补下自己的身体。
这具身体快撑不住了,一旦彻底毁坏,他的魂魄曝露在外,那真成了横竖都是死。
孟长青目前还不想死,于是他跑了。
他沿着林间小道往外走,山路曲曲折折,他一直往最阴冷的地方走,生怕被阳光晒着。走了七八天吧,当瞧见山脚下那一层沉沉浮浮的血雾时,他先是汗毛倒竖,而后终于松了口气。
运气不错。
说来也怪,这山比孟长青上次遇到散灵的山还要荒,溪水边堆着山中野兽吃剩下的人骨,怨气丝丝缕缕地冒上来,可就这么个地方,七拐八拐后竟是有个热闹的村镇,村镇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挑担的货郎牵着瘸腿的马,牌楼上做皮肉生意的妓伸出半条软乎乎的手臂拨着垂杨柳,巷子拐角处,一个小女孩舔着糖葫芦偷偷看了眼孟长青。
孟长青抱着自己的半条手臂,也不言语,村镇尽头的牌坊写着清瘦干净的三个字:桃花镇。
他走到一半,魂魄中忽然传来一股撕裂感,这些日子他生魂虽说依附在尸首上,但不通感觉,否则就他这断手又断脚的惨状,他早嚎出来了。如今这魂魄也开始疼,说明这尸首真的撑不住了,孟长青试着吐了口东西,腥水泛着黑色血丝,他轻轻啧了一声。
要命,这都快尸变了。
他避开阳光往最阴的巷子里走,也是他运气好,绕了几个时辰,猛地撞上了一颗烂桃树。他绕过烂桃树,街巷中有个小院,门极为破烂,他抬起胳膊敲了下门。
过了很久,脚步声响起来,一个年迈的妇人出现在了门缝后头。
孟长青终于松了口气,毕恭毕敬,“能修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
孟长青把自己的胳膊拿过去给她看了眼,“修我附着的这具尸体。”
门缝微微开了些,却没有传来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那年迈的女人终于冷笑望着孟长青说了一句,“仙门弟子?怎么向鬼蜮中人求救?”
“不,误会了,我并非仙门中人,我是……太白孟长青的故人。”
老太太似乎有些诧异,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句:“作孽。”她拉开门将孟长青放进来,“我没见过他。”她顿了半晌,低声问道:“他真的死了?”
“嗯,死了。”
老太太沉默了会儿,回身去柜子里翻找出一副针线。“听说他占上风,是遭了暗算。”
“差不多吧。”孟长青含糊道,“他打不过人家,逃错地方了,一头钻进阵法中,当场神魂俱灭。”
老太太怪异地看了眼孟长青,却没说什么,伸出手摸了下孟长青的脸,“太破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你爱什么模样的?”
“都行。”
老太太自顾自喃喃语道,“年轻人都喜欢俊俏的,我从前也喜欢俊俏的。”她抬头对着孟长青道:“即便你是他的故人,也要按规矩来。”
孟长青听懂了,“多少?”
“一枚剑穗。”
“谁的?”
老太太答非所问,“大红色的,南蜀绣,上头绣着对鸳鸯鸟,”她似乎陷入了某一段回忆中去,“玄武山上的一个仙客,名字我也忘了。”
孟长青看了她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反问道:“玄武山?”
“嗯。”
“那可不容易。”
老太太叹了口气,指着孟长青那半条断胳膊,“你这不好修的。”
“成交!”
孟长青好不容易才找着能修的,没的挑了。达成协议后,老太太给了孟长青一碗符水,孟长青认出来这是镇魂用的,日落之前找个新鲜尸体附身,把这句破烂尸体先换过来,待到修好再重新换回去,这事便成了。
日头最烈的时候,琢磨着事情的孟长青踱出了桃花镇。
桃花招魂,桃木镇魂,仙门中一般不栽桃树,一栽便死,这种树多生于怨灵齐聚之地。书中记载武陵源桃林鬼镇,误入了一个生人,不但没闹出人命,反而留了段佳话。不是这活人运气好,而是桃林中的怨灵与一般的怨灵不大一样。
桃花中住着许多绣婆,刚刚那老太太便是一位,她们大多都是些心愿未了的孤魂野鬼,灵力低,飘不出山阴处,生前多寿终正寝故而死后也没戾气,吊着抹灵力,喜欢缝缝补补,于是帮人修东西来达成生前心愿,灵力散了便化作一缕青烟。许多绣婆到灵力散的那一刻仍是心愿未了。
这些老太太很怕仙门中人,怕被超度,帮人修东西却常常被人骗,有人修完了东西不但不遵循约定反倒打上她们一顿,绣婆毫无办法,只能继续等下一个要修东西的人。
她们的一生,都在等候中度过。
孟长青还没有堕入邪道之前,走南闯北,最服气的不是各路仙门道人,而是绣婆,这帮老太太真是什么都能修补。他总觉得哪怕是天漏了个窟窿,这帮老太太都可以摸着针线搬梯子补一补。
本是最低等的邪物,却仿佛无所不能。
孟长青想起那绣婆要的剑穗。当年他叛出玄武时,玄武掌教,也就是他那位大师伯乾阳真人南乡子立了条规矩,有点啰嗦,他记不全,大致意思就是禁止他再踏入玄武一步,否则如何如何如何。
孟长青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