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聆冷淡道:“自然。”
李岳阳看了一眼吴聆,她记得吴聆与孟长青私交不错,可如今吴聆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担忧或是别的情绪,李岳阳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玄武弟子往山下走。吴聆在她身后的山道上站着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树荫落下来,光影交错中辨不清他的神情。
他回身慢慢往外走,穿过双层的廊道,他走了很久,一直来到了长白宗的鲸海阁。这地方常年押着一些被长白宗修士捉拿的邪修,外面是长白二十八伏魔阵,再外面是翻滚着云海的悬崖峭壁,任何修士在片云海中都无法御剑而起。
吴聆沿着索道进入了鲸海阁,有长白弟子与他打招呼,他径自走了进去,在最里面的那间屋子里,他见到了许多日不见的吕仙朝。
吕仙朝一见到是他,猛地扑了过来,却被屋子里重重叠叠的降魔印震了回去,摔在地上久久动弹不了。
吴聆没有理会阵法中央的吕仙朝,他伸手打开了窗户,久违的明亮阳光照进了屋子里,吕仙朝乍一看见光,猛地像是躲避什么似的往后缩,他脸上露出极为恐怖的神情,竟是抱着头在躲,“吴聆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他咒骂着,血大口大口地喷出来,屋子里到处都是腐化的鲜血的气息,腥臭难闻。
吴聆闻声淡漠地望向他,一切回到了三个月前。
为了救吕仙朝,蜀地万年的白蟒毁去了肉身,孟长青死在了吴地。若是吕仙朝就此销声匿迹,从此不再踏足道门,他或许能够安稳地过完这后半生,可谁也想不到,吕仙朝自己回来了。
吕仙朝相信了孟长青的话,就是孟长青临死前说的,只要他回去说出自己所见的一切,这道门会还给所有人一个公道。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言,无论他再怎么精明算计,再怎么叛逆,他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让他丧失了判断力。他相信了毫无人生阅历的孟长青,他真的跑了回来,承认自己修炼了邪术,承认自己犯下了不赦的大罪。
吴聆至今都记得,吕仙朝拼死回到长白宗,发现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的时候露出的那副神情。他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吕仙朝,却没有杀他,他亲自带着吕仙朝去见了长白宗两位真人,吕仙朝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所谓的真相,可所有人都只是盯着他不说话,一整个大殿里静得不闻一点声音。
吕仙朝当时还觉得自己赢定了,因为他甚至不惜以自杀偿自己修炼邪术的罪过,为的就是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活都不想活了,就想要拉着吴聆一起死,难道这样他说的话还有假吗?
可吴聆却在他说完之后,拿出了他查找到的吴地修士的记忆,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吴地的煞气与灵力,全是出自吕仙朝与孟长青之手,人是吕仙朝与孟长青杀的,不是吴聆杀的。
吕仙朝当时疯了一样吼:“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这不可能!不可能!”
落在众人眼中,不过是吕仙朝真相败露后嫁祸又不成的狡辩。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疯疯癫癫又明显走火入魔的邪修。
吕仙朝至此才明白过来,根本没人在乎他说了什么,也没人在乎他自杀不自杀,他们相信吴聆而不相信他。
吕仙朝的可悲就可悲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悲在何处。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给了他一种错觉,在西洲城当过一次救世主,用过两次邪术,便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却没有想到在道门之中,他这样的小人物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摆脱过自己的命运,他始终还是当年那个巷子里卑贱如泥的孩子。道门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也不想去了解他为何想做邪修、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挣扎,这些小事与道门的秩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除了孟长青,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认真听过他说话。
他们只知道,邪修落网了。
吴地道盟因为迟迟找不到真相而饱受各方压力,如今得知真相水落石出,他们如获大赦,只想着赶紧把人推出去杀了了事,仿佛一夜之间谁都忘记了当年西洲城的英雄壮举。吴地道盟的人受邀前来的时候,吕仙朝跪在殿中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听着那些人在讨论自己的罪行,他忽然大笑了起来,他一字一句道:“谁都可以杀我,你们不行,你们吴地人不配,你们的命是我用邪术救的,我吕仙朝就是死了,你们也该到我的尸体前下跪谢恩,否则就是丧尽天良!”
那些人当时就没了声音,吴地道盟的魁首玉阳子冷冷道:“西洲城百姓获救,依仗的是我道盟无数战死的先辈,是长白天虚观赴死的剑修,你与那玄武两个弟子自诩西洲救世主,你们做了些微末的事情便妄自居功,说白了不过是用西洲百姓的血沽名钓誉罢了。”
吴地道盟的人纷纷附和,吕仙朝跪在地上望着他们,不敢相信世上竟是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他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一声,他猛地扑了过去要杀了玉阳子,却被长白宗的修士一掌劈开。他摔回到了原地,身体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认罪!我有罪!”
众人都望向他,似乎第一次有人听他说话。
吕仙朝盯着玉阳子道:“我有罪,我罪在救了你们这些人的命,吴地道盟就该死绝了,死得好!死得好!你们吴地人活该绝种,活该你师父死无全尸!还有长白宗,吴鹤楼!吴洞庭!你们两人是非不分你们做什么圣人?又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做错了,我有罪,我罪在生来卑贱,我错在走错了路入了道门!这世上根本没有公道!从来就没有!”他最后说出那几个字,鲜血从七窍里涌出来。
吕仙朝从那一日起,精神便不太正常了。吕仙朝是必死的,光是他修炼邪术一事证据确凿就可以让他死一万次,如今留着他只待查明西洲城真相。
吴聆站在鲸海阁的屋子里,望着躲避着阳光咒骂着他不得好死的吕仙朝,吕仙朝在地上痛苦翻滚的时候,撞到了地上摆着的一只瓷碗,瓷碗摔碎了一角,里面有些放了不知几日的米粥。吴聆看了那粥碗一眼,他低下身,伸出手去按住吕仙朝的额头,“谁来见过你了?”
吕仙朝发出怪笑声。
吴聆摸着吕仙朝的额头,雪白的道袍落在吕仙朝的肩上,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疯的吕仙朝,也不说话。
第87章
陶泽受到南乡子召见之时,他正在整理药典, 放下东西他就过去了, 一进入大殿, 他就看见了吴地道盟的人。
他参见了南乡子与座上的几位玄武长辈,然后就听见南乡子问他,“陶泽,当日在西洲城你与孟长青是否镇杀了活人的魂魄?”
陶泽一听这话就愣住了,显然是没有想到南乡子会问这么一句。
“没有。”他镇定地跪下了,“我与孟长青没有镇杀活人的魂魄。”电光火石间有太多的情绪闪了过去,就连陶泽自己都诧异于自己能如此快地反应过来。
南乡子打量着他, 陶泽也任由他打量着, 大殿中一点声响都没有, 陶泽意识到,出事了。
确实是出事了。他还没听完吴地道盟的人说的话, 就直接打断了对方,“不可能!孟长青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修炼邪术!”
吴地道盟派来的修士是玉阳子的师叔祖青城子,西洲城之祸发生前的三个月前,他受邀前去北地参与佛会没有回来,等他回来之时,吴地道盟已经天翻地覆。他听信了玉阳子的话,认为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弟子借西洲城灾祸来沽名钓誉, 此刻见陶泽打断他说话,他心中愈发不悦,开口道:“吴地邪修杀人一事早已水落石出, 他确实杀了人,证据确凿,长白逆徒吕仙朝已经认罪,如今我们查的是西洲城一事。”
陶泽很诧异,“吕仙朝认罪了?”
青城子点了下头,“是。”
陶泽微微睁大了眼,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可能?
青城子对着陶泽道:“当日西洲城你们镇杀那邪物之时,有修士曾见到一股煞气直冲云天,你与孟长青当时众口一词地声称那煞气是出自邪物身上,如今吕仙朝已经承认,那煞气是他用邪术所致,所以说你与孟长青二人当日说了谎,你们镇杀邪物用的是邪术?”
陶泽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此时谢仲春走进大殿。“回答他!”
陶泽闻声猝不及防抖了下,伏在了地上,背后冷汗瞬间浸透了道服,良久他才道:“那煞气确实是出自吕仙朝身上。”
谢仲春道:“所以你与孟长青确实是说了谎,你们为何要这么做?”
陶泽不说话,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飞速地闪了过去。有的事情可以承认,有的事情却绝对不能够承认。无论谢仲春如何问他,他始终咬死了说,他与孟长青没有镇杀过魂魄,也没有用过邪术。当日之事他与孟长青二人确实是有所隐瞒,吕仙朝为了救西洲城百姓几乎丢了性命,他们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包庇了邪修,这事他承认他们有罪,然而他们没有碰过邪术,也绝没有镇杀过魂魄。
谢仲春直接命人查看陶泽的记忆,发现陶泽对于那几日的记忆断断续续的,陶泽解释道那一日他身受重伤,识海遭到了破坏,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吴地道盟的人听完这解释后全都望着陶泽不说话。这年轻人过于自作聪明了,估计平时就爱在师长面前耍小聪明,许多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了,他便真的以为自己的那点手段有多高明,却不知道这些活了大把岁数的人早就已经一眼将他看穿。
若是陶泽只是个普通的吴地弟子,亦或是其他门派的弟子,青城子有一万种办法让他当场吐出实情,然而陶泽是玄武的弟子,他的父亲是当年名震天下殉道而死的名剑修,该给玄武留的脸面青城子还是留了。
谢仲春命人关了陶泽的禁闭。
到了这时候,陶泽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他从小到大被关过无数次的禁闭,于他而言,这就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是玄武,这山上有他的师父与师兄弟,他熟悉这里一切的一切,相比较于被关禁闭的自己,他更担心至今音讯全无的孟长青。他忽略了一件事,玄武不仅仅是他的家,更是当今与长白宗并列的大宗,天下道门规矩半数源出玄武,黄祖立下的规矩传了六千年,至今一条都没有变过,这是真正的道宗跟脚,天下圣地,道规森严。
在他惴惴不安地在东临的海岛上看着日升月落之时,他不知道玄武山外,整个道门早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关于孟长青至今没有任何的消息,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长白、玄武、吴地道盟都在找他,还有无数的世家宗派都在找他,这种情况下,愣是没有关于他的一点消息传出来,甚至有人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