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供奉的道像后,孟长青抵着墙没有发出声音,他听着李岳阳的声音,眼中似乎有东西动了下,然后慢慢地垂眸掩去了瞳仁的猩红颜色。在他的对面,在最后一刻跑回来的白瞎子驮着吕仙朝没发出一点声响。
李岳阳将那两枚铜钱收起来,检查了阵法,没发现什么异样,出去了。白瞎子用眼神示意孟长青走,孟长青原是打算要离开了,可下一刻,他听见殿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那声音好像近在咫尺似的,孟长青忽然之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出了何事?”
李岳阳一见着师长,立刻对着李道玄行礼,“参见真人。回真人,此地有妖物,刚刚打破了玄武金光阵从偏殿逃了,弟子正要带人去查看。”
孟长青听见那声音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控制不住地回头看去,道像遮去了一切,在一旁的砖地上,烛光投射出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忽然就没能够再挪动一步,连手中的窗棂开裂崩断都没察觉。
李道玄站在廊下,一身雪色道袍,袖口两道剑纹,夜晚没有什么光,廊下挂着盏昏黄的灯,他与李岳阳说着话,得知有妖物的时候他往那阵法的破裂处望了一眼过去。
孟长青看着地上的那道影子,他觉得这道身影好像从没这么近过,一伸手就能够到。
白瞎子迟迟不见孟长青有所动作,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也看见了那地上倒映出的身影,他从未见过李道玄,可道门金仙的事迹他还是听说过的,那身仙家灵蕴放眼道门再没有第二人了。他反应过来了,一把按住了孟长青抓着窗棂的手,连被外面的人察觉到都顾不上了,用极低的声音道:“走!”
孟长青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影子,似乎没听见白瞎子在说什么,抓着窗棂的手还在不自觉用力,完全克制不住似的。
“走啊!”白瞎子急了,可下一刻他却仿佛是看着孟长青的眼神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孟长青只是抓着那窗棂望着那道身影。
白瞎子几乎化作了半人半蛇的恐怖样子,声音传入了孟长青的识海,“你想出去见他?你就算现在走出去喊住他,然后呢?你知道你现在是副什么样子吗?你敢见他吗?道门认定你和吕仙朝杀了人,你要怎么解释?”
白瞎子抓着孟长青的胳膊,“你可以走出去喊他,跟他回玄武,我拦不住你,可你就要死了,这就是逆天而行的代价,孟长青你就要死了!你拿不出证据你奈何不了吴聆,等你过两天死了,一切全完了!全都完了!你跟他回玄武,你什么也做不了,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你还在想什么?”
见孟长青还是没有动作,白瞎子眼中忽然有碧绿的光散出来,“你答应过我。还有太白城的鬼魂,你都忘了吗?”
孟长青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那道影子,袖中的手攥紧了。
李道玄站在廊下,询问了李岳阳两句,李岳阳将两枚铜钱拿了出来。谢仲春听见此地的动静也走了过来。李岳阳和谢仲春说着话,李道玄就静静地看着这师徒两人。谢仲春接过李岳阳手中那两枚铜钱,只看了一眼便对着李道玄道:“蜀地的蛇妖。”灵力很弱,不足为惧。忽然他余光瞥见李岳阳手腕处似乎受了伤,问了一句,“受伤了?”
李岳阳平日风里来雨里去,有点伤是正常的。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手上有伤口。谢仲春拧了下眉,说了她两句,下意识要去翻道巾,却发现没带,一旁的李道玄见状将自己的道巾慢慢地递给了李岳阳。
李岳阳接过了道巾,捂住了伤口,道:“多谢真人。”
李道玄低声道:“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李岳阳点了下头,“是。”
谢仲春也没再继续说李岳阳什么,李岳阳到底是个姑娘,他不好在她的几个师弟面前批评她太多。李岳阳下去后,他捏着那两枚铜钱看向李道玄,却发现李道玄正看着李岳阳捂着伤口往外走的背影,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直没有收回视线。谢仲春道:“还真是多事之秋,连妖物都出来作乱了。”
偏殿中,孟长青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木屑掉了下来。他对着白瞎子道,“走。”他一双眼仍是盯着那地上的影子,说完后他回过身悄无声息地跃出了窗子,玄武阵法的一角无声融化开,落地的时候,有猎猎风声在他耳边响起来,他抬头看向前面的路,眼前忽然有一瞬间的模糊。
眼见着孟长青离开了。白瞎子立刻带着吕仙朝跟了上去。
一走出南风观,孟长青就停下了脚步。白瞎子以为他心中后悔了,要跑回去,他立刻下意识地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孟长青站了许久,一直都没有回头,这个角度白瞎子也看不清他的神情。终于,白瞎子慢慢地松开了手,孟长青继续往前走,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就只是继续往前走了,那道身影消失在无尽风雪与长夜中,白瞎子见状眼中终于闪烁了下,吐出口白气来。
第92章
吴聆知道,孟长青会来找自己的, 他一定会来。今天是长白宗弟子死的第七日, 大雪坪有书信送来, 被搁在了道案上,没有被打开过。吴聆坐在鲸海阁中,金色的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望着竹窗外翻滚的云海,那样子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走神。
有人推门进来,是他的师叔、长白宗掌教吴鹤楼。吴鹤楼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见了自己的那个小弟子吴喜道, 还和生前一样趴在窗户上喊他“师父、师父”, 要他跟着她出去。祁连山上再也没有这么胆大的弟子了,梦中吴鹤楼跟着她出去, 两人一直到了鲸海阁,吴喜道指着一间屋子,似乎要他走进去瞧。
梦醒之后,吴鹤楼才想起来,吴喜道已经没了。作为长白掌教,他这一生收了不少弟子,吴喜道是他弟子中年纪最小的, 小姑娘出身很高,然而年纪轻轻便没了父母,上山后被他收入门下, 天资好人机灵又加上嘴甜,森严道规中出了个这么个小孩,长白的师长们都很喜欢她。吴鹤楼平时不苟言笑,长白的弟子都有些怕他,偏就吴喜道不怕。
长白道规说了,弟子们年幼时只能跟着同宗的师兄们修行,偏就她特殊,不爱跟着自己的亲师兄谢怀风,非要跟着吴聆,不许她跟着就赖在地上又哭又闹,还说以后要嫁给吴聆,吴鹤楼听见时正在喝茶差点没被呛着,年纪大了实在闹不过她,随她去了,她高兴得恨不得蹦起来,一口一个“好师父”喊个不停。
吴喜道十岁那年,过年节的时候,师兄们都在山下赏雪吃年夜饭,她一个人穿着身红衣裳蹬蹬蹬跑来了山上,说要和师父一起过年,还带了烟花上来,结果一把火把山给烧了,人吓得呆呆得不敢说话,掌门吴洞庭派人过来问的时候,吴鹤楼就看着她低头抓着衣角不声不响地往自己身后躲。
如果说弟子是师父的孩子,吴喜道无疑是吴鹤楼最偏心的那个,她年纪最小,最不懂事,偏偏也最让人怜爱。
今日是吴喜道死的第七日,人死之后第七日,魂魄应当彻底消散了。吴鹤楼想起那个昨晚的那个奇怪的梦,鬼使神差地来了鲸海阁,他看见了梦中吴喜道指给他看的那间屋子,推门进去,却意外地看见吴聆正在窗前坐着,吴聆回过头来,不知为何那画面看得吴鹤楼一晃神。
吴聆起身向他行礼,“师叔。”
“怎么一个人在这待着?”
“没什么事情,来这里看一看。”
吴鹤楼望着眼前这位长白宗诸位长辈最得意的弟子,又看向那暂摆在鲸海阁中的牌龛,有些明白了,道:“你是要来看看她,她在这世上最喜欢你。”
吴鹤楼让吴聆坐下,他拉着吴聆聊了一会儿,说了些从前的事情。吴鹤楼平日里是个严肃沉默的人,执掌长白道规多年,养出了这副让人畏惧的冷厉气质,他很少有这种真情流露的时候。他第一眼见到吴喜道的尸首的时候,眼神里只有痛心两个字。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连山外是什么样子都没好好看过,所有美好的年华永远地停在了那一刻。
吴鹤楼道:“我昨晚梦见她了,觉得她好像还活着一样,好多年没做过梦了。”他看向吴聆,“你们出门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要以自己为重。”
吴聆点了下头。
吴鹤楼道:“你这孩子倒是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爱说话,有事都放在心里。”又道,“我听梦华殿的弟子道,你在出事那晚也来过鲸海阁?”
他话音一落,屋子里瞬间静了。吴聆看向吴鹤楼,吴鹤楼神色如常,问他道:“那日鲸海阁的弟子去梦华殿找你,有弟子说看见你出去了。”
此时的天色已经暗了,阁中点了两盏昏暗的长明灯,吴聆的眼中倒映着两点烛火,光亮中似乎有活物一游而过。他没有说话,袖中的手轻轻地敲了下虚空处,无声之处胜有声。吴鹤楼起身背过身去,将那牌龛前不知为何灭掉的香重新点上了,隐约的,有一两缕几不可察的丝线掠过风中。
那重新点上的香忽然又被风灭了,吴鹤楼扶着香的手一顿,冥冥中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看向那案上轻轻抖动的烛火,那猩红的火芯正熊熊燃烧,倒映出光怪陆离的景象来。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吴鹤楼一下子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吴聆眼中的游光无声无息地灭了,他也慢慢地望向吴鹤楼所看的方向。
地上躺着一枚绯红色的灵玉,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滚出来的。吴鹤楼走过去将那块玉拾起来,看了两眼,道:“怎么落在这里了?”他将那枚玉重新放在了牌龛旁,许久才道:“春南的古俗,说是戴玉能给女孩添福气。”
然后吴聆就看见吴鹤楼回过身对着他道:“世事无常,事已至此,不必过多苛责自己,有什么事就同师叔讲。”吴鹤楼想,这孩子那一晚也来过鲸海阁,刚走了不久便出了这种事,心中怕是自责悔恨不已,才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他对着吴聆道:“不怪你。”
吴聆看着吴鹤楼的目光,袖中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吴鹤楼离开了。吴聆扭头看向那块摆在牌龛上的灵玉,烛光下,那块绯红色的玉跳跃着猩红的光泽,中间那几道裂纹鲜红欲滴,像是手心张开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