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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曾对骆宸说,他视他的母亲为一个符号。那确实并非谎言,他大多时候都觉得对方是个陌生而熟悉的抽象概念物。
童年也不是没有和对方一起快乐过的时光。
但为了能活下去,那些记忆都被模糊处理了。他早已经不记得任何细节了。
因为只有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才能对她的伤害习以为常,处变不惊。
时隔了这么多年,在高考完的暑假里,他重新见到了她。
他记得她很美,但是究竟是怎样的眉眼,如何的神态,都已经遗忘得一干二净了。直至今日面对面,他才隐约对照着旧忆回想了起来。
她几天前才回到国内,没有去名下的那些房产,反而一直住在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里。
他和她便约见在这家酒店附近的一间私人会所里。
相见的氛围出乎意料地轻松和谐,他们二人都避而不谈过去的那些龃龉,只挑拣着聊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仿佛彼此真的关心,却又心知这于谁都无足轻重。
——关系破裂到无法挽回的程度,人们懂得趋利避害,是会干脆痛快地不去挽回的。
她与他也是如此。
萧逸意外于共识的达成竟是如此简约,他本以为还会更繁琐一些。
他平静地审视眼前的女子,对方依然很美,尽管年华老去,但岁月反而增持了她的容貌,令她格外优雅动人。唯有神情里的倦态是轻易被人察觉的,她笑起来的弧度里总是藏着经年的忧愁,似一幅等人读懂的水墨画那般隽雅。
他难免不对她心生怜爱。
对方不再是一个虚幻的符号,而是成为了眼前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此他无法不对她心生怜爱。
而他也当然可以事不关己地对她心生怜爱,因为这份怜爱不能作任何支撑——只是单纯缘于他怜悯她。她生来优渥,聪明,美丽,偏执,又一心求爱,命运本该对她更好一点,却偏偏要让她一生受尽爱而不得之苦。
他由衷希望她能放下一切,过得快乐一点。
但这快乐,最好与他无关。
因他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所以他希望对方能在遥远的地方快乐地活着,从此不必再出现在他眼前。因他不愿意与她发生任何联系,她从来也不是他的苦难,他也不该是她的。彼此只需做往日萍水相逢过,未来聊以谈资的抽象概念物,便已经足以。
于是在寒暄了几句话之后,她便无以为继,他也了无兴趣。
……
他们保持了这份空白一会儿,大约有五分钟,或许更久,久到足够令萧逸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忍受这种无聊的空白,而没有像之前摆脱廖衡那样立刻抽身离开的原因是——他在等她道歉。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仍以为对方会道歉。
觉察这个念头以后,令他有些失笑。不免地,他又细细看了他那美丽的母亲一眼,对方幽愁的神色里仍残留着岁月不曾消解的倔强与决绝,他的理智亦一如既往高高在上,清醒又无情地说:
她不会道歉的。
或许有一天,当她更老,更衰弱,更值得令人怜悯的时候,她也许会道歉的。
但此时此刻,她绝不会。
萧逸最后看着她,深深地为之感到了怜悯——为她,也为过去的自己。因为从过去的桎梏里长大成人的他已经明白,他之所以想要听到对方的道歉,是因为,他想靠近正常。
可对方不想。
她依然存活在虚无的梦境里,不愿垂看丑陋的现实一眼。她只在乎她想得到的,没能得到的。而其他所有,那些因她引起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与她无关。
他与她无关。
如今就算知晓了这一点,他也不会再为之哭泣了。他只感到了庆幸,她与他无关。
即便他似乎已经全然预见到了对方终生的不幸,但他也完全不想,也根本不必为对方的幸福负责。或许他本来就和对方一样地自私,只是要等漫长的年月过去,才能让他终于体悟到这一点。
他站起身来,笑着和她告别,与侍者结了账。然后回到家中,他见到了林政言,林政言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他吻上对方,说很好。
他的恋人静静地凝视他,像是在判断他的话语是否值得相信。
而他笑着回望对方,他没有说谎。今天,他第一次感到了不被爱的轻松和解脱——
因他已经被爱过。
林政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萧逸的时候。
对方那时候很小,年纪小,个子也小,穿着合裁的白衣黑裤,系着红色的蝴蝶领结,被人郑重打扮得端正又好看。但他整个人却坐立不安,左顾右盼,露出一段白袜的英伦风黑靴踩来踩去,一刻都停不下来。
那时候萧逸的父母还未婚变,他受尽所有人的疼爱,向来被娇宠得无法无天。
他转学到他们在念的幼稚园,刚一没了大人管束,小萧逸就立刻冲到了小林政言的面前
', ' ')(',他像一只漂亮的花蝴蝶那样活蹦乱跳,积极又热情地说:“哥哥,你真好看。我喜欢你,我们能做朋友吗?”
小林政言看着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小骆宸,一般而言,这种对话都发生在其他小朋友和小骆宸之间。小林政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小萧逸伸出手,对方紧紧握住他的手,努力摇来摇去地向他示好,他才确认这是对他说的话。
但林政言从小就很别扭,他飞速抽出了自己的手,神色不快地说“别碰我”。
被甩开手的小萧逸立刻嘟翘起了嘴,旁人此时大多会哄他,但小林政言依然不为所动,于是他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选择转头跟小骆宸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啊?”
这才是日常会发生的情形,小林政言冷眼看小萧逸和小骆宸搭话。
“我叫骆宸。你叫什么呀?”小骆宸笑盈盈地说。
小萧逸看着他的笑容怔了一会儿,然后径直无视了小骆宸的问话,天马行空地感慨道:“哇,你长得好像洋娃娃啊。”
说完以后,小萧逸一边主动朝小骆宸身上贴过去,一边极其赤裸裸地说:“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听到他的发言,在旁边的小林政言不屑地嗤了一声,大约是斥责其肤浅。
可小萧逸向来是我行我素惯了,他继续亲热地黏着小骆宸,觉得对方身上都是好闻的奶香味,非常开心,介绍自己道:“我叫萧逸,潇洒安逸就是我的座右铭。”
小骆宸忍不住被他的浮夸风格逗笑了。
等小骆宸笑完以后,小萧逸仍贼心不死,他挑了个眼神给小骆宸身边的人,问:“那他叫什么啊?”
“他叫林政言。”小骆宸温柔体贴,顺水推舟。
小林政言于是生气地瞪了小萧逸一眼,觉得他卑鄙,然而那一眼反倒让对方更加兴奋地缠着小骆宸问东问西。
“你们是好朋友吗?……啊,你们从小就认识了啊……你们的父母就是好朋友啊,真羡慕……那你们住在哪里啊……你们平常都在玩什么……”
待在一起玩了一天以后,小萧逸已经自来熟到成天跟着他们转悠,满口都是嗲声嗲气的“宸宸”“宸宸”“你好可爱啊”“你人真好”。
那天放学的时候,三个小朋友在幼稚园门口依依不舍地告别。小萧逸问小骆宸:“我们是朋友了吗?”
小骆宸笑了笑,偏头反问他:“难道我们不是吗?”
对此小萧逸很满意,然后他走到小林政言身边,试图勾肩搭背,且语气飞快道:“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那我们也是好朋友了。政言哥哥,我超喜欢你的。”
涉世未深的小林政言被对方的厚颜无耻所惊呆,在他还没有动手拒绝的时候,小萧逸已经飞快地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又飞快地跑走到接他的人身边。
那一声响亮的吧唧口水声,以及还糊在他脸上的可疑黏液,差点气炸了小林政言。
见证了一切的小骆宸认真安抚他,语气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原谅他吧,人家真的很喜欢你。”
可小林政言仍咬牙切齿,他恨恨擦去脸颊上的口水,发誓等明天见面一定要狠狠教训对方。
未来的林政言不记得和其他任何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但他始终记得与萧逸相见的那天。
或许早在那个时候,早在最遥远的初次见面,他的心就已经知道,这个会在第一时间里奔向他的孩子,将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这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孩子,才将是他所有情绪的真正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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