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名解释了一番,但他越说张煌言越是生气,见对方根本听不进自己的话,邓名犹豫了一番,只好拱手道歉:“张尚书莫怪,其实我最初来南京,主要目的就是敲诈南直隶这里的官员一些银子。只是这个理由说出来太不好听,所以才想否认,张尚书恕罪,恕罪。”
“这又什么不好说的呢?邓提督觉得这个理由不好听,可那个最初是为了商人来南直隶的说辞,岂不是更加难听?”张煌言见邓名诚恳地道歉了,气一下子也就消了,毕竟邓名给他很大帮助,不但提供了大批的粮饷,还把从朱国治、董卫国哪里缴获来的盔甲武器都交给了舟山军,这一万多套装备和军粮、瓷器一样,对张煌言来说都无异于雪中送炭。
邓名又连连道歉,两人间的气氛就此缓和下来,见邓名和张煌言都心平气和了,马逢知又恢复了说话能力,他先是大赞了一番邓名的神机妙算,然后又恭维张煌言道:“张尚书也是天下奇才、见微知著,一开始就把邓提督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啊,有道是风云际会、龙虎聚首……”
狠狠地奉承了一通两人后,马逢知先行告退,向邓名和张煌言点头哈腰道:“末将先去视察部队了。”
两人都让马逢知自便,等马逢知出帐后,邓名奇怪地问张煌言道:“马提督说话总是这样颠三倒四的吗?”
“不是啊,这大半年来,一直挺正常的。”这几天张煌言也感到有些不妥,马逢知好像和在舟山时变了个人。
“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总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古怪得很。”邓名记得一开始见马逢知时,对方好像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啊,”望着马逢知离去的背影,张煌言向邓名表示他也有同感:“就是从合营后开始的,刚到镇江的时候还不这样,嗯,就是从合营后第二天开始的,说话就开始云山雾罩的,总让人听不懂。”
“合营后吗?”邓名想了想,迟疑着问道:“莫不是马提督在我营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张煌言摇头道。
又过了一天,邓名跑到张煌言营帐中找他:“张尚书,我每月至少都会和将校们聊一个晚上,给他们讲学,今天下午就会有一场,张尚书有兴趣来看看吗?”
“岂能不去?”张煌言一听就来了精神,他知道邓名时常会给手下军官讲课,这也是邓名训练军队的手段之一,既然如此那他想看一看。
除了执勤的那些人以外,邓名手下有三十几个上尉到场,不轮执的任堂和周开荒也和军官们一起坐在邓名的对面。侧面还有一把太师椅,是给参观的张煌言预备的。
“想必大家都记得离开武昌前,我们讨论过为何要出兵江南;到了江南后,我们也讨论过为何要控制航道上的贸易——为了打击清廷的商业,发展我们的商业。今天,我就来给诸君讲一讲,为何我如此看重商业。”邓名顿了一顿,让军官们有时间先猜测一下他的答案,然后才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军队依靠国家的财富,国家财富越多,军队就越强大,而我以为,农夫、工匠和商人,在为国家创造财富。”
张煌言脸上微微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不过他礼貌地保持沉默。
“如果没有农业,我们就都饿死了,什么也别想制造,因此可以说所有的社会财富都有农业的参与。”邓名在黑板上画了一条线,指着它说道:“这就是农业,是财富的开始。”
“而如果没有工业呢,我们就只能采集野果,无法大量开垦荒地,没有船只和渔网,没有衣服,不能在冬天会下雪的地方居住、耕作。因此我想我可以说,除了采野果、光着脚下河捕鱼以外,剩下的财富都是农业和工业一起创造出来的。”说完邓名在一条线上又画了另外一条直线,然后在两根直线对面做出了平行线,画了一个矩形出来:“有了工业后,国家的财富就不是只是一根金线,我们得到了一张金箔。”
“如果没有商业,那会发生什么事呢?”邓名又停顿了一会儿,再次给军官们思考答案的时间,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需要自己去挖矿、去冶铁、去打造农具,去种植棉花、去制造针线,然后给自己做衣服……以我们的都府为例,如果我们没有商人,那都府的十几万人就都需要每人都有一套挖矿的工具、每人都有一个铁匠铺,每人都必须会养牛、都必须会制造并且有时间制造农具……不然都府的百姓就只能穿着树皮、拿着木棍去种地。”
邓名又画出了第三条线:“这是商人从事的商业。”他画出了一个立方体:“我们得到了一块金砖,这就是国家的财富、军队的根本。”
“刚才我说的是商业极端差的情况,如果商业极端好会是什么样的呢?”邓名问了第三个问题,并马上给出了答案:“擅长种田的一对夫妇不需要自己去制造农具,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去维修农具,他需要鞋子,不需要让妻子去纳,只要努力种田就可以了;他需要衣服,不需要妻子去纺织,只要继续种田就可以了。而擅长制衣的人也是一样,他不要自己去种田,去捕鱼、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去纺纱、织布、做扣子,只要做他最擅长的那份制衣工作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邓名说的已经涉及到了社会分工概念,在他的前世,依靠发达的商业,人们就可以专注于最熟练的本职工作来满足一切生活需要。
给军官们一些消化时间后,邓名拿出了下一个问题:“为何鞑子需要用鞭子逼着包衣种地?”
“因为鞑子生姓凶残。”马上就有人给出了答案。
“那为什么我们的军屯也需要制定大量的惩罚规则?”邓名追问道。
“因为总有懒骨头?”大部分人都不说话,只有周开荒吞吞吐吐地答道,他对袁宗第的军屯也有所了解。
“我们生产是因为我们需要,我们饿了所以要种地,冷了所以要纺织,包衣、哈食的吃穿都被鞑子包了,他们没有需要,所以他们不需要生产。”
“对,提督说过,他们是按需分配。”周开荒记姓很好。
“是吗?”邓名哈哈笑了起来,其他人都有些惊愕,不知道为何邓名会觉得这个词如此可笑。
笑过之后,邓名点点头:“对,所以需要鞭子和酷刑,如果鞑子的包衣和我们的屯兵需要不挨打、不受苦的话,他们就需要工作,这也是一种商业。”
“有需要才会生产,通过商业我们可以向百姓提供更多的东西,如果他们需要肉类、水果、酒类、更保暖的衣服,就需要更努力的工作。我们还可以让百姓知道,他们可以给孩子更好的玩具,可以拥有自己的马匹和车辆,如果他们需要这些东西的话,他们就得去更努力的耕作和挖矿。”邓名回头又开始画那三条线:“但商业这条线变长时,其他两条线也会跟着变长,这样,我们就得到了更大的一块金砖,能够帮助我们供养更强大、装备更精良的军队。”
在邓名的前世,欧洲不断发展的商业刺激着人们去改良工具、发明创造,对技术的极度饥渴,导致无数人夜以继曰的从事研究,梦想着能发现一个让他们发财致富的技术专利。某个哲学家也承认,这一百年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出来的还要多、还要大,而他给出的发展生产力的终极方案是:摧毁商业、消除需求——在邓名的黑板上,这就是擦去金砖的第三根支柱。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夺取湖广、江南的大片土地和城市的话,那我们就夺去了清廷的农业和工业。”邓名伸手指着立方体的两条底边说道:“这是彻底的毁灭,也是自古以来的争夺天下的方法,可惜我们力有未逮,无法采用这种堂堂正正的办法。”
接着邓名把手指移动到了立方体的竖边上,对军官们说道:“商业是清廷拥有的这块金砖中最薄弱、也是他们最不重视的一条。但现在这根支柱还是清廷自己的,我们从打击淮盐盐商开始,把这条支柱变成我们所有。从盐商开始、然后是其他各行各业,湖广、江南内地的货运、店铺,当我们的商行取而代之后,他们就会变成南方不可缺少的一环。如果我们的商行比清廷的商人更善于经营的话,江南的缙绅、百姓甚至会比以前生活还要好,工、农这两条线甚至可能会延长。但是!”
邓名家中语气说道:“但是这条支柱是依存我们的军队而存在的,是属于我们所有的,我们能够分享到这块金砖增大中最大的好处;而万一、万一我军被击退,这条线就会萎缩,甚至不复存在。”邓名动手把第三根支柱擦去,把立方体变成了一个平面,他又在边上画了一个小的小的立方体:“这是我们的都府,我们虽然农业、工业都不如清廷,但我们是一块金砖,而他们是一层金箔,差距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悬殊。”
和军官们讨论了很久以后,邓名宣布解散,上尉们会把邓名的思想和意图传播到全军,让川军上下对他们统帅的战略考虑更明确。
“张尚书,”邓名对张煌言说道:“或许您现在能相信了,我此次来江南的最初目的,并非单单为了敲诈勒索,而确实是为了发展四川的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