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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回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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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雨直下到深夜还没停。

江屹川心事重重,既睡不着,也没法修炼,就那么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床顶架。

他脑子里很乱,回忆纷至沓来。

他是个弃儿,但没受过什么苦。三岁时他腰带上绑了块破布,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被遗弃在山脚一处山神庙里。他在山神庙附近游荡了两日,就被他师父捡了回去。

师父是个散修,收了几个徒弟,在山上建了个小院子。师徒几人靠售卖符咒和打猎为生,生活不富裕,胜在日子过得开心。

师父性子豁达开朗,不羁佻达,却又毫不矛盾地守着君子的底限。被师父当儿子一样养大的江屹川在这一点上几乎与师父毫无二致。师父那时候三十多岁,尚未娶妻。年幼的江屹川懵懵懂懂问他,能不能把他叫做父亲,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师父说一当了爹,就显老了,就影响他英俊潇洒的形象了。

英俊潇洒的师父在江屹川五岁时在深山里又捡回来一个人。这次是个受了重伤的女人。

师父将她的命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山上没有别的女人,全由师父贴身照顾她。从治伤,喂药到擦洗,换衣。那段时间天寒地冻,但师父天天冲冷水澡。江屹川好奇地问原因,师父说这是种修炼。

于是小小的江屹川也冲冷水澡修炼,炼出了令师父两头奔忙,焦头烂额的重度风寒。

这个年轻女人伤好后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每个人都挪不开视线,合不拢嘴巴。她生得实在好看,漂亮得不像个真人,眉目如画,身姿婀娜。

女人赖在山上不走,缠着师父非要以身相许。

师父后来讲起他们师娘,都会长叹一声:“唉,我也是不得已啊。我这样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就这么被她绑住一辈子了啊。”他唉声叹气,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得瑟与满足。

师娘来历可疑,但师父视她如珠如宝,弟子们也不敢说什么。江屹川曾无意中看到过,她在一次什么节日里喝多了酒后,身后冒出数条毛茸茸的狐尾。

发出惊叫前,师父一手掩了他的嘴,另一手贴在师娘身上,往她体内输入灵力。那一大蓬狐尾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小川,这是个秘密。”师父把江屹川拎到角落里洗脑,“你师娘是上天见我英俊潇洒,却无妻无子,所以特意赐给我的狐仙。这种恩赐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否则大家都会嫉妒的。一旦有了嫉妒之心,修行就会止步不前了。所以,小川,你要守住这个秘密哟~”

师父一本正经的说辞轻易令年幼的江屹川以一种身负重任的强烈责任感用力点头,发誓绝对会保守秘密。

一年之后师娘生下双胞胎。师娘难产,差点死去,看到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师娘一边笑一边泪如雨下。师父一再确认师娘没有性命之虞后,也一边笑一边泪如雨下。

“不生了,再也不生了。孩子有什么好,生一次孩子丢了半条命。”师父哭得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一点也不英俊潇洒。

师娘还没出月子的时候,山上来了十多个凶神恶煞的男女,听他们话里的意思,竟是师娘的同族,不满意师娘瞒着族人与师父结合,要把师娘带走,还要杀掉师父师娘的两个孩子。

“明明天赋异禀,出生即有三尾,我族的强盛皆系你一人之身,如今竟弃族人而去,委身于一个小小修士!”其中一个老妪大张挞伐,口舌如剑。

师父师娘和他们呯呯嘭嘭打了一场,山上刀光剑影,雷云翻涌,电光烈烈。整座山头妖气滔天,灵息滚滚。江屹川和师兄们护着两个婴儿,躲在远处不敢靠近,也无法靠近。

他第一次知道那个整天嬉皮笑脸自夸英俊潇洒的师父原来实力这样强横,娇俏柔媚的师娘原来法术这样霸道。但可惜他们以寡敌众,师娘又产后不久,元气大伤。

师父昏死过去,师娘也重伤倒地,又霜和又晴姐弟俩被那伙人擒在手里,眼见难活。江屹川远远看到师娘挣扎着爬起来,和为首那老妪说了几句话。老妪犹豫片刻,回头与同伙商议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老妪遥遥指了指江屹川,让他过去。

江屹川虽怕得发抖,还是走了过去。只听老妪道:“把孩子给他。”

江屹川当时只有六岁,一个人抱两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几乎抱不住。但老妪似乎就是看中他年幼,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才肯把孩子交给他。

江屹川抱着孩子往回走的时候,老妪的声音在后面阴森森道:“孩子给他了,妖丹交出来。”

“你发誓,拿了我的妖丹,再也不能伤害我的相公,孩子和这些徒弟,否则我宁愿自爆妖丹,也不会给你!”

接着,江屹川听到老妪以一种奇怪的语言和音调念叨了几句,随后是师娘的一声闷哼。

师娘没有死,只是现出了原形。

她是一只已经炼出了七尾的白狐。师父几乎把自己的灵力都传给了她,才让她能勉强活下去。

可她太过虚弱,再也没有修出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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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霜和又晴四岁时,她就过世了。

师父看起来没有很伤心,他说这是迟早的事,既然无法改变,那就接受吧。他照旧教徒弟们修炼,陪两个孩子及江屹川玩耍。江屹川虽不把他叫做父亲,却是情同父子。他帮着照顾师弟师妹,他在师父悄悄喝酒流泪时将来找师父的人拦在门外。他努力说着逗趣的话,逗师父笑,逗懵懂地问娘亲在哪的师弟师妹笑。

他渐渐长大,习惯做的事久了之后就变成了仿佛本性一样。他和年轻时的师父一般无二——有些浪荡轻浮,可内里还是守着以他的直觉认为该坚持的界限。

年长六岁的他,是林又霜姐弟崇拜又喜爱的兄长。他们跟着他玩耍,跟着他修炼。甚至在许多生活琐事上也依赖着他。

二十一岁时,师父做主,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互生情愫的他与林又霜成亲。

江屹川是个孝顺的儿子、徒弟和女婿,是个可靠细心的兄长,是个贴心的丈夫。但他不是一个勤勉、优秀的修士。师父在师娘死后,表面上什么都看得开放得下,实际上早已意志消沉。女儿成亲后,他把妻子留下的赤瑶撑花交给女儿,把创立的门派交给用功修炼的大徒弟常蟠。

江屹川知道,师父早已放弃修炼。当初为了延续师娘几年性命,师父已经倾尽修为。师娘死后,他也不再有修炼提升的想法,任躯体日渐衰老。

本来师父是想在人生的最后过上几年含饴弄孙的平静日子的,偏偏天不从人愿。江屹川与林又霜成亲第三年,林又霜死于一只狼妖之手。

继妻子的葬礼后,不到两个月,江屹川又送走了哀痛身毁的,不再英俊潇洒的师父。

狐妖食月华而结丹,体质偏阴。林又霜姐弟有一半狐妖之血,出生的时辰又是纯阴之时。结为夫妻的江屹川和林又霜夫妇,若是双修,于双方都有益无害。而若是江屹川如一些无良修士那样,将纯阴之体的女子用作鼎炉,一味索取采补,而非你来我往,以阴补阳,以阳滋阴,那作为鼎炉的女子迟早会精血耗尽,灵力枯竭。

大师兄常蟠第一个站出来质问江屹川是否将师妹用作鼎炉,以至于她被两百年道行的狼妖所杀。

质疑的声音从一个到几个,最后连成一片。直到一年后,江屹川离开他曾被父母遗弃,获得新的至亲,最终又恢复孑然一身的那个小小山头。

葬礼上,他曾跪在妻子灵柩前哭道:“霜儿,我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

你说,当今世道弱肉强食,连修出七尾的母亲都逃不过以生剜自身妖丹交换孩子性命的悲惨结局。你整日里得过且过,疏于修炼,自觉在此偏安一隅,就可平安度日,阿川,你终有一日会后悔。

你年纪轻轻,却这样成熟稳重,看得长远。只是我一日推一日,连双修都嫌弃不能畅快行事而推拒。

后来,狼妖的气劲将我震得五内俱伤,口吐鲜血,不能动弹时,你拼命想将我拖走。那势如千钧的一击,是你挡在我身前。你自爆灵核,拼劲全力重伤狼妖,以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

我对不起你。

我枉为师父的徒弟,枉为你的夫君。

我枉为人。

你一语成谶,我果然为曾经的懒怠而悔不当初。假如我能够更强一些,就不会让你有挡在我身前的可能。

我想追随你而去。可你魂魄被击散,连轮回都不能。我若自戗,也是去到没有你的来世。

我会倾尽一生找回你的魂魄,即使不能让你复生,也要给你一个来生。

我也会努力修炼,追索当年的真相。你死后三年里,我反复在清醒和噩梦里回忆起当日的情形,那只狼妖的法力,绝不是区区两百年道行所能达到。

我一边寻找聚集魂魄的法子,一边悄悄四处走访。按送去委派的村民所回忆,他们的描述并不像委派信上那样轻描淡写。

是谁改动了委派信的内容?

当年被重伤的狼妖逃走了,他是否还活着,躲在何处?

我除了修炼,就只有这些念头。

我的灵核结成了金丹,肉身极限已经突破,不出意外的话,我能活很久很久。

我能像一潭死水一般,度过这漫长的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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