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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琐事都是飞沉在做。虽然江屹川总说他又蠢又笨,但其实他做事相当利索,有不懂的学得也很快。
唯独一件事情是他不太愿意做的,那便是梳头。
他们的行李中是带了梳子的。从摆碗拿筷,更衣换鞋到擦脸洗脚,他服侍江屹川也算是无微不至,但就是不会帮江屹川梳头。
江屹川本来也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飞沉没有安全感,害怕自己没有用处,随时会被赶走。于是江屹川也就随他去做些他自己愿意做的琐碎事情。飞沉不帮他梳头,他当然也不强求。
可飞沉连自己的头发都不会梳。每天都是拿手指随便刨几下,把头发拢在脖子后头用发带随便系上就算了。
于是梳头这件事,不知道从哪天起,江屹川实在看不过去,就接手过来了。
飞沉的头发和他性子一样,柔软温顺,稍微梳一梳就很顺滑。
江屹川送过飞沉一条银色发带,但飞沉一直没用过。有一回江屹川忍不住提起,问他是不是弄丢了。江屹川的脾气在飞沉面前有时候不太收敛,不高兴的时候脸色就有些吓人。飞沉慌忙从包袱里把发带翻出来给他看。
他没有到处翻找,而是解开包袱就很明确地从某个位置拿出来,显然并不是随便乱放的。江屹川消了气,问他:“怎么一直没拿出来用?”
飞沉忐忑不安地解释道:“这个是新的,很漂亮,飞沉舍不得用。”
“傻子吗?一直放着也会变旧的。”
“哦。”飞沉手指摩挲着发带,确实是一副很珍视的样子。江屹川从他手里拿过发带,系在他头发上。
类似发带这样的小东西精致好看一点还可以,衣服就算了。江屹川下意识不愿意飞沉穿得太好看。从前放他走时他就说过,飞沉生得好看,却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衣着上最好不要太引人注目。
飞沉现在跟着江屹川,安全并非大问题。可江屹川还是让飞沉穿得灰扑扑的,裹一身大棉衣,臃肿丑陋。他也不知为何,不喜欢飞沉太过亮眼,招人窥看。
系好发带之后,飞沉反手摸了摸,眼睛还往铜镜里瞄了好几眼。显然是喜欢的。江屹川便也觉得愉快起来。
他突然有些庆幸公仪斐他们的消失,以及魏大夫方大夫的出游。一开始他还嫌带着飞沉麻烦,没有反悔再度找地方安顿他,不过是因为他性子有古板执拗都一面,一旦承担起什么人或事,就不愿意轻易撇开不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随时留意着他有无吩咐的飞沉;习惯了骑在马上,左手搂着飞沉柔韧腰肢,时不时亲一亲大氅毛边里露出来的一点白嫩的脖颈。
他想他莫不是是天生喜欢带孩子。从前带林氏姐弟,现在带个飞沉。飞沉个子和他差不多高,但心思却像孩子般单纯。看到新奇东西时睁得溜圆的眼睛和充满好奇的神情,总是让江屹川心里软成一片,又像被一根绒乎乎的羽毛在心房里轻轻搔动。
又经过了几个城镇,他们终于进入了崇平县地界。
近乡情怯,江屹川心情沉郁,不再逗弄飞沉。飞沉敏感地察觉江屹川变得沉默,他也绷紧了神经,小心留意着江屹川的情绪,害怕他又突然发脾气。
骑马到伏龙岗大约也就是一个多时辰,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江屹川没有耽搁,带飞沉吃了饭,就策马往伏龙岗而去。
虽然离开了数年之久,穿过崇平县城往伏龙岗的路,江屹川仍然记得。哪里少了一棵树,哪里多了一间茅屋,哪里拐弯的地方有个鱼塘,他都清清楚楚。
伏龙岗是座地势和缓的山坡,初上山坡时林木还很稀疏。崇平县地处玄宇大陆南端,多种树木冬季并不落叶。月光透过交错的枝叶洒下冷冷清辉,披洒在行色匆匆的两人一马身上。
沿着山坡上蜿蜒曲折的小道一路驰骋,他们很快来到伏龙岗上一处院落。这片看起来宛如几个农家宅院相连的院落就是顺天宗的旧址。如今已经破破烂烂,许多屋舍都只剩下残垣断壁,看起来一派荒凉。
江屹川把马系在一棵树上,带着飞沉跨过断裂的门槛,走了进去。
一点橘黄亮光在院子深处若隐若现。江屹川走过去,看到那光从一间相对完好的屋子里透出来。
江屹川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屋子里的人很快就察觉了。随着半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林又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脸上挂着笑,眉眼在暗淡的光下显得柔和恬淡,像是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快。
“姐夫,我等了你快十天了。”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嗔怪,像抱怨又像撒娇,但两样都不过份。
他毕竟是林又霜的弟弟,也算是江屹川陪着长大的。他先示好,江屹川自然也不会对他无故黑脸,便对他道:“你到得这样早,莫不是日夜兼程?”
林又晴道:“左右也无事,就快些过来先收拾出一两间能住人的屋子。”他指了指隔壁房间道,“这间也收拾打扫了,姐夫,你住这间吧。唔……我记得飞沉
', ' ')('都是与你同住的,所以就单给你们预备了一间房。”他停了停,又解释似的说道:“自从搬走之后,这里都破败了,也就只有这么两间房能勉强住人。”
江屹川看了眼那间屋子,脸色有些难看,转头看了看林又晴,没在他脸上看到温和之外的其他神色,便点点头道:“辛苦你。那我先去休息,明日一早再去拜祭。”
林又晴语气平和道:“好。”
江屹川又深深看了一眼林又晴,回头对飞沉说了声:“走吧。”便率先踏上廊下石阶,推开林又晴所说的那间房门,飞沉跟了进去。
林又晴退回自己房间,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如同风吹沙砾,消失无踪。
这夜,江屹川平躺在床上,并没有抱着飞沉,更没有如前些日子那样哄小孩睡觉一般摩挲他的后背。
外边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冷冷清清。光线很暗,但足够江屹川看得到房间里的一桌一椅。
窗边有一个小小的木头花架,上面的陶制花盆里只有土。那里曾经生长过一株山间随处可见的杜鹃。
花架旁是个小方桌,右边的那个角有一道很深的划痕。桌上摆着一个妆奁。他睡前打开看过,里边的铜镜、篦子、梳子、石黛、唇脂、胭脂等等一应俱全。
桌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薄木片拼成的兔子。那是用老树根削出来的圆形和椭圆形的木片所制。
在这么一片残毁的院落里,这屋子里的一切陈设,竟诡异地与他当年离开时几乎别无二致。
这里,曾是他和林又霜的房间。
飞沉躺着的位置,曾是林又霜睡的位置。江屹川恍惚间甚至又嗅到那清新的果香味。
他能猜到林又晴的那点心思,虽然忍着没有发作,但也没有太掩饰自己的脸色。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像不透气的重甲穿在他身旁,他甚至连动动手指头都艰难。
“霜儿,小晴在怨我。你也会怨我吗?”
他叹了口气:“你会怨我又活过来了吗?”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和一个死人相比,不过是还会呼吸,还会说话,还会动。沉沉的死气从内而外透出来。痛是麻木的,笑也是麻木的。他甚至连身体的欲望都少得可怜。
霜儿死了,他还活着,是一种罪过吧?
所以他让自己也像是死了一样。
可现在,他似乎逐渐又有了些活人气息。而他,有些不想再回到活死人一样的过去。
这是他在逃避自己的罪吗?
霜儿会像小晴一样怨恨他吗?
他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身旁的飞沉。飞沉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暗金色的眼睛。
“主人?”他低低唤了声。
“睡不着?”
“嗯。”飞沉这些天习惯了被江屹川抱着,抚摸着后背哄睡。今天江屹川碰都没碰他,他除了不习惯,也有点不安。但他不敢主动去碰江屹川,只好闭着眼睛躺着。
江屹川却想起了才把他买回来没几天的时候,有一回飞沉也是闭着眼睛没睡着,他同样是问飞沉是不是睡不着。飞沉当时很怕他,立刻欲盖弥彰地回答:“睡着了。”这回总算敢应一声“嗯”了。
江屹川把手伸过去,摸了摸飞沉的头。飞沉便下意识往他那边蹭了蹭,大着胆子问道:“主人是不是不高兴?”
“有一点。不过跟你没关系。”江屹川的手仍随意拨弄着飞沉的头发。
“我和你说过,我想搜寻我亡妻的魂魄。这里,其实是我和她以前住过的地方。”
“啊?!”
“怎么了?”
“主人和夫人从前就住在这里吗?”
“嗯。这个房间就是我们的卧房。”
飞沉突然坐起来,指着房间一个角落急急道:“那里,主人,先前进来的时候飞沉就看到那里有一缕魂魄,会不会是夫人的……”
江屹川大惊,也赶忙坐起来。
“哪里?”
“主人,您快把聚魂灯点亮吧。这缕魂魄已经快要飞散了。”
江屹川听罢,立刻跳下床,从乾坤袋内取出聚魂灯,放在桌上,用灵力点燃。接着,他又召出赤瑶撑花。
“它好像动了!”飞沉低呼。
是你吗?霜儿?你感应到你的赤瑶撑花了吗?
江屹川脑子里混乱,手上动作却很快。两根红色丝线在聚魂灯上点燃。白色灯火闪了闪蓝色焰光。很快,魂仓渐渐变得透明。江屹川睁大了眼睛,直愣愣盯着魂仓,问飞沉:“它有没有过来?”
“过来了!”飞沉紧张看着他先前所指的方向,视线逐渐转向江屹川手边的聚魂灯。
魂仓内闪出莹白的微光。江屹川喜极而泣,双手颤抖着围拢在聚魂灯旁,想抚摸又不敢摸。
飞沉也从床上下来,走到江屹川身边。
“它在里边了。”飞沉轻声说。
江屹川落下泪来。
“她一定是记得这里,所以其中一缕魂
', ' ')('魄回到了这里……”
魂仓内的光如同心脏搏动,一下一下地微微闪烁。
“等到全部魂魄都聚集在一起,夫人就可以去转生了吗?”飞沉问。
“嗯。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全部找到……已经这么久了……”被击散的魂魄是很难安然无恙地留存这么久而没有消逝的,江屹川其实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他只是不肯死心。
“我娘以前说过,如果意志很强,魂魄就算离体飞散,也能存在很久的。既然能找到第一缕魂魄,其他的魂魄一定也还好好的,主人不要担心。”
“嗯。”江屹川搂住飞沉的肩膀,“你陪我一起把它们都找到好不好?”
“好。”
江屹川又看向那个微微亮着的魂仓,默念着亡妻的名字,心脏鼓动着,又是悲伤,又是激动。
你没有怨我,对吗?所以,你借飞沉的眼让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来找你……
我来晚了,害你等了这么久……
三魂七魄,如今已得一缕。
上一世,你母亲早亡,父亲思虑过度而不曾对你细心关怀。而作为你夫君的我也未能护你周全,令你惨死。我一定尽我所能把你的魂魄都找回来,送你去转生。
我会祈愿让你重新有疼爱你的家人,有能护着你的爱侣,有无需你隐忍懂事的无忧无虑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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